总裁班的许千山
删掉《灭顶》意味着专辑概念要全部改掉。重录人声轨已经超预算了,他们没有这个时间精力把所有工作推倒重来。
郑旭沉默好久,最后说:“我去找三哥。”
三哥是在轮下的贝斯手。他年纪比其他人都大不少,众人于是不怎么提他真名,就叫三哥。三哥临走时没给任何人留地址,但郑旭帮他往家寄过一回包裹,对城市的名字有印象。他下了火车,在路边抽完了一根烟,给三哥打了个电话。
三哥接到他电话就很惊讶,听说他已经到了火车站,更是震惊。郑旭在电话里只说有事儿面谈,三哥于是让郑旭在火车站找个地方坐会儿。郑旭找了个网吧,随便打了两局棋牌游戏,正要开第三局时,感觉背后有人拍他肩膀。郑旭摘下耳机回头看,就看到了三哥。
三哥跟在轮下那会儿很不一样。他当年最不喜欢穿衬衫,不论寒暑都是一件T恤到处晃,现在却穿着一身正装,头发向后梳起,说不好是成熟稳重还是老气横秋。才两三年不见,三哥的样貌却已经变了,不是那个愤怒和快乐都极具感染力的三哥,而成了连笑的时候都展不开眉间皱纹的中年人。
郑旭看了他一会儿,想起来三哥今年都三十七了。
网吧太吵,三哥把郑旭带到了附近一个咖啡厅。郑旭点了杯可乐,三哥点了杯茶。饮品半天没来,三哥看起来有点儿尴尬。他清了清嗓子,先开口跟郑旭道歉:“今天加班,来晚了,不好意思。”
郑旭也有点儿尴尬,寒暄道:“周末也这么忙啊?”
三哥露出一个苦笑,没答话,反而问道:“怎么来这儿了?旅游还是……有演出吗?”
说到演出时,三哥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郑旭说不是。他看着三哥,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郑旭不再拖延,直接问道:“三哥,记得几年前我写过一首小样吗?这首。”
他拿手机放了一段旋律。那年头的手机还是翻盖的,五分钟的普通音质的音频也装不下多少首。当年写完了小样,郑旭把这段弹唱音频一直存在手机里,直到现在。他不做声,三哥也安静地听。听到副歌,他渐渐记起来了,点头道:“我有印象。这歌叫什么来着?记得是个英文名字。”
“叫《Disillusion》.”郑旭说。
三哥点头道:“是叫这个。当时咱们还排过两遍的。我英语不行,没记住。”
郑旭深吸一口气,道:“胡非把这歌放进他自己的EP了。”
三哥皱眉道:“什么意思?这歌不是你写的吗?我记得那时候他想改你吉他,你不让,这歌就没演……怎么放他EP里了?”
郑旭冷笑道:“我也想知道。”
他凝视三哥眼睛,问道:“三哥,我要去找他算账,你能不能给我作证?”
三哥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又一顿,改口道:“我……我给你写个证明,行吗?我这儿走不开,不能去北京。”
郑旭说行,就准备出门买纸笔。三哥拦下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又往包里掏。放在最上头的一本活页簿给碰掉了,许多张保险推销材料散落在地上。郑旭一怔,赶紧弯腰帮忙去捡。三哥坐在原地没动。郑旭把纸页拢起来递给他,见三哥耷拉着眉毛,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包。那表情令人难受。
他问郑旭说:“三哥变了是不是?”
郑旭没法儿答。他记得三哥以前经常说他最看不起两种人,传销卖保险。三哥说他就受不了那些人,嘴里没半句实话,越熟越敢骗,都是小人。
郑旭沉默半晌,不接他话,刻意说笑道:“过几年,我也不演了,还来找三哥,咱们哥俩合伙卖保险。”
三哥扯起一个笑容,朝他挥挥手:“别啊,你得火,赶紧火!到时候三哥出一本回忆录,专门讲你糗事儿,销量百万。三哥就指着这个飞黄腾达了!”
说这话时,依稀有些像郑旭记忆里的三哥了。
临走时,三哥忽然叫住了郑旭:“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很羡慕你和胡非。你们俩是能吃这碗饭的,我们其他人都不行。水平不够,只靠音乐养不活自己。现在……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继续,只说还有销售任务没完成,先走一步。郑旭没跟他抢结账。他多坐了一会儿,出门往火车站走。
这小城还没开始整市容市貌那一套,火车站旁边有乞讨的残疾人抱着吉他唱歌,唱的是凹凸镜乐队七年前红遍大江南北那首。吉他音不准,唱得也很没精打采。郑旭驻足听了一会儿,从裤兜里掏出来身上所有的钱,扔进他碗里,大步走进了火车站。
第7章
郑旭回了北京,把三哥的证明信给了张未然,转身就去找了许千山。许千山察觉郑旭情绪不对,凡事都让着他,顺毛捋。郑旭有点儿过意不去,又不愿意跟许千山说实话。
他能说什么?说他去找了一趟三哥就对前途产生了怀疑?说他觉得自己也挺平庸的,说不定回头连保险都没得卖?
丢人。
郑旭以前从来没怀疑过自己能出人头地。哪怕他不挣钱,哪怕他知道这专辑卖不好,至少他有才华,在京城摇滚圈这一亩三分地里是个叫得上号的人物,他一点儿不怕自己饿死。饿不死就完事儿,他们这一圈穷鬼都是这个心态。
但许千山不同。郑旭没问过,但他能感受到许千山跟他的想法是不一样的。许千山需要一个确定的未来,并且为此焦虑。郑旭不喜欢这样。他想把许千山纳入自己羽翼下,想让许千山无忧无虑。郑旭要拉许千山一把,就得把自己的问题先搞定,造一个不用谨小慎微也能活的未来。
他得把《棒喝》这张专辑做出来,做得牛/逼大发。
张未然拿了证明信就没动静了。郑旭还是隔天去酒吧驻唱,阿杉大部分时候也去,谢微微平时要上班,只有周末能去,于是醍醐的演出都定在周末。醍醐的名气不小,酒吧里都是来听他们的,气氛相当热烈。锦上添花,十一假期他们又有个新音乐节的邀请。
其实在轮下也去过两场迷笛。头一年是迷笛第一次走出校园那场,张未然帮忙张罗的。当时主办很忐忑,乐队很忐忑,场地方很忐忑,观众同样很忐忑。就在这样的忐忑里,全场气氛空前火爆,爆到隔壁的居民投诉太吵报了警,原定的三天演出演了一天就被要求改日程。主办方没法子,听话改了,日程拉长到四天,后几天也让老炮们尽量压抑自我。
次年迷笛吸取经验,选了个不靠近居民楼的场地,开始正经收门票了。然而时运不齐,大牌摇滚乐队一个没来,连带着整个节目表大改,第一年还没上主舞台的在轮下第二年直接被排到了主舞台晚场。就这样一通搞下来,迷笛居然没亏太多,不算人工甚至还赚了点儿钱,够付场地费,还能给乐队匀点儿出场费。虽然扣掉盒饭车费就没了,但毕竟是出场费,郑旭当时还是很高兴的,觉得自己大小是个腕儿了。
再下一年在轮下拆了,醍醐还没组起来。其实郑旭自个儿的单人乐队Solaris也能报迷笛,但他没去。没意思。郑旭被胡非伤了心,对这些事儿整体上心灰意冷了。直到他遇到阿杉和谢微微,感觉还是有人能一起做歌儿,才渐渐活跃起来。又多亏张未然看得起,哪怕被郑旭拒绝一百遍了,下次有演出有音乐节照样请郑旭来,醍醐渐渐打开了名气。
去年醍醐在迷你迷笛舞台。今年五一这场的迷笛,醍醐上了主舞台,演第二天的下午场开场。醍醐演完郑旭就往台下跳水,兴奋得不行,感觉死了一年又活过来了。他下了台,踌躇满志地跟阿杉谢微微说他们要做最牛/逼的乐队。
完了没多久就接到新音乐节的邀请。这个音乐节名不见经传,但谁不是从名不见经传走出来的呢?谢微微的工作原因醍醐没法儿巡演。相对的,但凡在北京周边,能上的演出,不管是livehouse还是音乐节,醍醐一般都会去。这次一合计,三个人都有空,自然也就接下来了。
郑旭想演专辑里的新歌。他问张未然的意见,张未然不在乎他演新歌,倒是对这个音乐节本身不是很高兴:“这个,好像主办方有浩瀚音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