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与好玩
于是她又去和杨司乐交涉。
杨司乐听了她的话,眼睛“噔”地一亮,俯身不知从哪儿薅出了一个麦克风和几圈线,兴冲冲交到她手上。林漓把线连上麦克,另一头插|进音响,稍微试了试音。
陈楠挠了挠脑门儿,将信将疑地把杨司乐借他的电吉他从肩上取下来,交到这个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漂亮学姐手中,自己则从书包里拿出了竹笛,回头跟杨司乐要他的架子鼓箱当谱架。
围观群众看他们捣鼓来捣鼓去,左弹右吹半天都没下文,慢慢地散了不少。施年见前面没了人,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他想留下来,但又怕被杨司乐看见,毕竟他还不确定后者到底是何方神圣,场面只会相当尴尬。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找棵树打掩护的时候,坐在凳子上的杨司乐似乎是准备好了,抬头笔直地望了过来。
行吧……走不脱了,老老实实待这儿吧。
施年别开脸不看他,装作在等人。
杨司乐见他耳朵都红了,心里又气又无奈,无声地移开了视线。
“谢沉?”
“我ok。”
“陈楠?”
“马上,这个笛子高了一个调,我换一支,你们先开始。”
“学……学姐?”
“不用管我,我听着你的节奏进。”
第二首歌是杨司乐选的,《别,千万别》。朴树在上世纪末发表的专辑《我去2000年》里的歌。
刚搬去北京的时候,杨司乐非常喜欢骑着单车到处闲逛,替他沉睡中的爸爸看看故乡变成了什么样。
在一条不起眼的胡同里,他认识了一家音像店的老板:男,今年三十九岁,单身,父母双亡,什么乐器都会一点儿,什么乐器都不精通。
他的主业是在网上卖盗版电影资源和帮人抢拍商品,副业是打理这堆满了一整个小单间的绝版唱片,偶尔卖一张出去交水电气费。
杨司乐就是蹭他的资源看完了那年新出的《爆裂鼓手》。
然后热血一上头,和无数看过此部电影的年轻人一样,他掉进了爵士鼓的坑。
但后来因为爵士太难,再加上老板一直打击他,说什么,现在全中国有几个乐意听爵士的,小心你苦练二十年结果去街头卖艺都讨不到钱,还被人指指点点“这打的是什么几把”,他只好悻悻地,按部就班地,转而跟老板学起了流行。
说实话,头两年杨司乐本来也没怎么认真练。他每天一放学就得赶回家照顾爸爸,陪陪妈妈,哄爷爷奶奶开心,只有周末才有一点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闲。打鼓既能杀时间,又能发泄一些不好表现出来的情绪,当消遣正好。
可是,2017年4月30日,劳动节前一天。老板天天不骂一嘴不舒服的朴树,朴老鸽,发新专辑了。
杨司乐兴致勃勃地跑到好久没去的胡同里,想跟老板一起听,然而音像店的那扇木门却上了锁,没开业。
他绕了一圈,从只有他和老板还有房东知道的后门翻了进去。
店里没开灯,只隐隐约约听得见音乐声,看不见人影。杨司乐撩开塑胶门帘,音乐便瞬间变得清晰了。
他叫着老板的名字,小心地爬上陈旧的木梯,到了人工搭出来的阁楼。
果不其然,老板呈“大”字形地斜躺在自己平常睡觉的床垫上,耳边还立着一台正在播放中的卡带机。
阁楼很低,到处堆着不知道能不能动的书籍杂志跟日用品,杨司乐只能手脚并用地膝行过去,看看这个挺着啤酒肚的大男人还有没有在喘气儿。
在喘。
而且不仅在喘气,还在掉眼泪。
“司乐,掌管音乐。你爸挺会取名字的。”老板一动不动,哑着声音说。
“……谢谢。”
杨司乐不知说什么好,他安慰人安慰得太多了,实在太明白安慰的徒劳。
“那啥,今天朴老师出新歌了。”
“我知道。”
“我来找你一起听。”
“不听。旧的才是最好的。”
“得听,你听了才好找新词儿骂他啊。”
老板终于动了。他支起脑袋瞪杨司乐:“骂个屁!谁敢骂他!都给老子夸!”
杨司乐笑了:“那也得听了才能夸啊。”
于是他俩就蹲在凌乱逼仄的阁楼上,一人戴了只耳机,沉默地用手机播放软件把整张专辑按顺序听完了。
老板越听眼眶越红,杨司乐给他递纸,他把耳机一扯,死鸭子嘴硬地没接:“什么破耳机,音质活生生给爷难听哭了。”
杨司乐:“苹果手机配的。”
老板:“苹果不行。”
杨司乐:“是朴老师不行。”
老板立马放下心事:“滚!!!!别以为你年纪小我就不揍你!”
在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的时刻,听完新专辑的两人分掉了阁楼上仅存的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还是旧的味道最好吃。”
老板捧着空碗望向小窗外的大树,如此总结。
杨司乐翻看着专辑下的评论区,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年轻最好,无知无畏的时光最好,能为了一腔热血付出所有的自己最好。
贝斯响了。
杨司乐深呼吸一口,打出那串在昏暗的阁楼上,从卡带机里听到的鼓点,那串让老板关起门来独自流泪的鼓点,那串让他下定决心学音乐的鼓点。
站在乐队中央的林漓紧随其后,照着谱子弹出前奏,开口唱:
“别 做梦/你已二十四岁了/生活已经严厉得 像传达室李老伯/快别迷恋远方/看看你家的米缸/生活不在风花月——”
“而是碗里酱醋盐。”
“而是你辛辛苦苦从别人手里挣来的钱。”
“让不成熟的 都快成长吧/让成熟了的 都快开放吧/这世界太快了/它从不等待让我们很尴尬/你去手忙脚乱吧/你去勾心斗角吧/可别像隔壁老张整日哀叹青春已荒”。
可又让我怎么能。
可又让我怎么能?
可又让我怎么能……
不做那些梦。
杨司乐至今仍不知道那个平日里爱好看番打单机游戏和整理磁带的老板做过什么梦。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梦一定已经离他越来越远,远到遥不可及,他才会听都听不得朴树时隔多年写的《Forever Young》,一听就泪流满面。
这首歌结束,他们没有休息,林漓和陈楠换了位置。
旁边的人越聚越多,被这首歌打动,真心为他们鼓掌的年轻人不在少数。施年还傻傻地愣在原地,重塑着自己对“键盘侠”这个词的认知。
这个刻薄学姐不是舞蹈系的吗……?没跟其他乐手磨合过的情况下,识谱能力快得一匹不说,连吉他也弹得很稳,融入程度丝毫不输陈楠。
而且她的嗓音……未免太适合这种乐队了吧……
是那种用腹腔共鸣法,和不急不躁不炫耀的朴实情绪唱出来的,厚重平稳的声音,让人听着很舒服,完全不觉得吵。
施年回神,发现谢沉侧过脸在看林漓,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谢沉!你注意一点!她刚刚说你们乐队的陈楠弹得稀烂!
“喂喂,喂喂。”弹得稀烂的陈楠说话了。
“哈哈,大家好,接下来到我的曲子了。”
他拿着话筒,像个为自己报幕的老年广场舞表演艺术家。
“嗯……本来我们队长说乐队首演要简单且酷,所以前面我们都没说话。这支话筒是我们怕今天晚上音响临时出问题,提前找隔壁跳舞的叔叔阿姨们借的,结果没想到……”他回身看了眼林漓,“它招来了一个砸场子的。”
施年:……你误会了,真不是话筒的问题。
“额,不对,我不是想说这个……那啥,我就是紧张!特别紧张!所以想逼逼两句缓解一下,大家别急着走,我每次进考场前都这么干,挺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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