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修无情道后
顿了顿,江原方又道:“你,你应当好好修道的。”
白晚楼看了江原半晌,直到江原率先垂下眼来。他挣开白晚楼握紧他胳膊的手,正要脱阵而去,却忽然听白晚楼道:“我也救过你。”
江原忽然住了嘴。
“你说什么?”
白晚楼眼中望着地上那已然碎成渣渣连末也找不到的兔子,没有管那雷光惧怕他,绕着他远走,只牢牢捉着江原的胳膊,就像他若不捉住,便再也无法捉住了。
他从不会有太多的情绪,但自从到西域来,入过那迷魂阵,捉到一星半点记忆的碎片,白晚楼已经忍了很久。
白晚楼是人。
他不是神。
他也会因为江原与别人亲近而吃醋,也会因为江原送别人东西而嫉妒,更会因为江原要走而彷徨不安。他不是真的冰做的,他也会伤心的。
可是江原总是要走,连个理由也没有,每次将他推开,叫白晚楼追也追不上。他只有一次没追上,找回来的就是江原一具焦黑的身体,白晚楼哪里还敢撒手。
“我也救过你。”
“我也呆过这里。”
“我也收过你的礼。”
白晚楼的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听来沙哑,像从刀锋磨砺而出,支离破碎,叫人钝着疼。
“你要我修道——”他侧过身,挣扎了很久,硬是从被禁锢住的脑海之中挣脱出来,叫了一声,“我心里没有道,只有你。”
“江原,你要我修什么道?”
随着这一声名字唤出,白晚楼只觉得身心都哗啦一声,记忆深处的枷锁随着这一声分崩离析,碎了个彻底。
江原总觉得白晚楼不肯叫他,但白晚楼叫不出的岂是这个名字,那是被一并压在意识深处的记忆,困在囚锁之中,自己也不晓得。
白晚楼今年二十五,但他认识江原三十二年。人活着,岂能认识一个人,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大呢?当然是可以的,倘若其中的七年,他并不曾算活着的话。
白晚楼自有记事起,所居之地十分寒冷,也十分窄小。每日会有人过来给他送饭,吃完饭,会强行塞给他一颗药。白晚楼不肯吃,便被捏着下巴硬是咽下去。后来白晚楼就知道了,在他弱小的时候,反抗是没有用的。
他顺从的吃饭,顺从的吃药。
大约是因为白晚楼已经很听话,又年纪小,照看他的人觉得一个孩子威胁实在不大,便没有很为难。白晚楼日复一日呆在那个小房间,他唯一能看到外面的地方,是门上一处暗孔。透过暗孔,是一条长廊,长廊中有不同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少年,也有孩子。
白晚楼在那里静静看了很久。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孩子被带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被允许带了出去。
经过一处牢房时,白晚楼听到一个笑声:“哎呀,这个弟弟我见过的。”声音清脆明朗,在这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就像是破冰而出的一股清流。
白晚楼回头一看,昏暗的角落,扒着墙站了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那孩子嘴里嚼了根草,双目明亮,见白晚楼瞧来,又冲他一笑,但不等白晚楼细看,他就被人一推:“看什么,快走。”
白晚楼一个踉跄,只能被人粗暴地推着离开。
白晚楼去的地方,是一个演武场。
带他去的人说:“看见么?”
看见什么?
白晚楼只看到有人在打架。
一个人打败了另一个人。
然后白晚楼就被推了出去。
“他方才怎么演的招,你练一遍。”
白晚楼被推入场中,他人都没有剑长,可是场中无人,他拿剑要练什么呢?却是忽然一股腥臭味猛然袭来,白晚楼一个不及妨,喉间被死列卡住。
他面色憋涨地通红,只摸索着拿剑狠狠朝后刺去,但闻一声痛呼,喉间一松,白晚楼这才踉跄着回头。
那是一个已经失了神智的魔修。他肩上有血洞的痕迹,是被取了禁制。血狱有很多魔修,像这样被喂了药大发癫狂的,不少。
白晚楼:“……”
后来白晚楼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去的,只是睁开眼,就已经在屋里,而之后七日,仍然会有人每日给他喂一粒药,大约是伤药,反正白晚楼吃了后,就觉得伤好的很快。
隔了七日,白晚楼又被带了出去。
仍然是这个魔修。
这次白晚楼回去的时候,尚有些意识,他昏昏沉沉间,经过一处牢房,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就往里面看了一眼,果然见到那个孩子扒在栏杆前看着他,眼中是白晚楼看不懂的神色。
此后每隔七日,白晚楼都会被人带出去,他的状态也越来越好。后来有一次,白晚楼经过牢房时,只觉得手心被人一扯,他等出了血狱才低头看,是一只草编的东西。
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枯草。但是枯草竟然会变成这个模样。这不知是什么生物,耳朵长长,尾巴短短。白晚楼看了一会儿,听到别人叫他,就将那草塞到了怀中。
他与这个人从未说过话,但像有一种默契。白晚楼每隔七日经过这里,总会被偷偷或塞或扔一些小东西,奇形怪状,白晚楼全部不认得。
也不知是哪一天,白晚楼经过此地时,再没有人塞给他一些小玩意儿。他几乎是下意识揪住带他的那个人:“人呢。”
这个人一直照顾白晚楼的饮食,这么多时日,倒也与白晚楼有些感情,看他好看又乖巧,基本不太为难他,对白晚楼的小动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白晚楼如此说,便道:“带出去,扔到栖凤谷了。”
“你若不听话,下场与他一个样。”
在这狱中有两个下场,去栖凤谷当花肥,看能不能活下来。或者成为一柄剑,足够锋利的剑,见人杀人,遇神杀神。
当你见过希望后,才知道什么是绝望。
白晚楼没有想得到过什么东西,但就在此刻,他忽然有了欲求。他不知爱恨不知生死,但他心中有了一根刺,还有一种生。
后来照顾他饮食的那个人也不在了,听说是因为隐瞒白晚楼与别人的交流,从而被处置了。后来给白晚楼送饭的人,就每日一换。
此后白晚楼功力突飞猛进,叫人哗然。
白晚楼的存在,原本就是魔城的人为了培养一个绝顶的剑傀。白晚楼的资质如果不好,他第一次就会死在魔修手中,白晚楼不是第一个剑傀,却是第一个活下来的。
直到有一日,狱中骚动,说是一个人割了别人喉咙,跑了。一时之间这里所有人都乱了起来。送他饭的那个人尚在与别人说话:“想不到江原这小子,竟然能从栖凤谷活着回来。”
白晚楼抬起眼。
那人仍道:“嘿,能叫他跑一次,还能跑第二次?这回——”
忽觉喉间一凉,白晚楼干脆利落地将筷子插进了他的咽喉。白晚楼不等周围的人惊呼出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又杀了一个。而后将门一推,跑了出去。
其实白晚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只是想做就做了。而这么久以来的训练,白晚楼已能轻易杀死一个魔修,何况是区区两个狱卒。他们根本就不会将一个孩子放在眼里。
白晚楼很快找到了他们口中的江原,实在是江原又饿又累,根本跑不了多远。但江原实在聪明,晓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趁所有人追出去找他,反而就在牢内躲了起来,等人走了才出来。
白晚楼比别人晚一步,反而轻易发现了江原。他跟了江原很久,江原即便比他高,比他壮,但关了这么久,不如白晚楼这个吃饱饭的,走了几步气力不济,摇摇晃晃就栽到山崖下。
见江原一头栽了下去,白晚楼才跳下去,将他拖到山洞中,摸了摸他的额头,候着追兵不在,便出去找了些水,喂给了躺在地上的人。
那人果然很渴,像逢到了甘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那水喝了个干净。白晚楼活着,没有受任何伤,但他的手很冷。而那个人快死了,手却十分温暖。
然而他喝完水,就一把掐住了白晚楼的脖颈,声音虽然低且轻,却十分清亮:“你是什么人!”十分凶恶,仿佛白晚楼如果答的不对,下一秒脖子就会断了。
白晚楼眨了眨眼睛。
他长年不同人说话,一时之间也回答不出来。
“说话!”
白晚楼拍拍江原的手,江原过了会儿,才将手松开,只道:“你是个哑巴?”虽然仍然警惕十足,大有白晚楼有异动就再掐一次的打算,语气却缓和不少。
只是江原动作实在大,白晚楼不是不能说话,却一时之间竟然说不了话。要不是他非常人,这么小的孩子,脖颈被人这样掐,早就断了。
大约是白晚楼实在不像坏人,反而一直替他换药,不过几天,江原就与白晚楼熟悉起来。单方面的熟悉。从你是什么人,到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快饿死了。这个才几岁就能面不改色杀完人的孩子瞧上去又天真又无辜,像个稚子。
如果不是因为想把那些江原送过给他的东西取出来,从而被人发现了行踪抓回去,白晚楼或许有机会与江原互道姓名的。
那年江原刚出西域,便觉此地风景独好,想着姑苏沐雨笑春风,一江烟雨任平生。正巧遇上顾青衡,顾青衡问他叫什么名字,江原想了想,便说:“那你叫我苏沐吧。”
从此苏沐就成了白晚楼的师父,但白晚楼何曾在意过半分?叫江沐还是苏沐又有什么分别。人不还是那个人吗?
江原曾笑嘻嘻拉着白晚楼:“听说中原规矩很多的,你这么小,恐怕别人以为你是我的儿子。这样吧,以后呢,我叫他大哥,你叫我师父。我们不回西域,在这里也有一个家。”
白晚楼不置可否。
他自寒冰中见江原第一眼,便只认江原一个人。江原说什么,便是什么。白晚楼没有欲求,这世上对白晚楼而言,最重要的是一个人,最要紧的一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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