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泱缘记
他脑中脉络清晰,知道自己需要做的每一件事。这场与姬澜,抑或与父皇之间的暗斗,他必将会是最后的胜者,他一定会登基,他会成为下一任帝王。原先,即便对皇位从未有追求,想到这样的事,作为皇子,多少有些心潮澎湃。
此时却是真正的心静如水。
身为受宠、风流倜傥的皇子,这一辈子本可做的事情有许多,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想看的风景有许多,想要读的书有许多,甚至想要遇见的人也有许多,他从来是以找寻奇人为乐。
但,自那小鬼消失于他怀中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没有了,不存在了。
他也再不会对任何风景、书与奇人有兴趣。
小鬼已是他姬泱生而为人这辈子所能遇见的最引人入胜的风景、最心旌摇曳的书,是他唯一能遇见的奇遇。
他本还真不懂情爱之道,也曾以为这种情感可笑,认为自己不可能拥有。还觉得,若是小鬼走了,那便走了,人鬼的确殊途。
可正如父子之情的断裂只需一刻,情爱的领会只需一息。
当他怀抱变得空空,小鬼的痕迹全然消失时,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又有甚用?
若是心爱之人,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也要去追回来。可这一回,他不是人,他是个鬼。
他连找,都找不到,甚至不知该往哪处找。
这就是人的浅薄之处。
当了二十二年的人,从前坚决不信神鬼的九皇子殿下,头一回这样厌烦自己竟然只是个人的事实。
他令三安他们去找了,三安那点能耐,放到镜跟前算什么?当然什么也找不着,连那玉宫都再进不去。
甚至,就连凶巴巴的鬼姐妹与那桃花妖都懒得再来捉了三安回去打骂,可见小鬼是真的气狠了。
姬泱坐进马车,靠在榻上,听车轮转动的声音,在想,小鬼此时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他此时倒宁愿小鬼能看在他是皇子的份上,回来杀他,好歹还能见一面,让他将事情说清楚?
初时,与小鬼成亲的确是为了离开那座奇怪的宫殿,也的确是抱着诱哄与敷衍的心态。
此时他才明白,其实从见到小鬼第一面起,他的心已被鬼勾了去。
小鬼便是有这样的本事。
鬼既能迷人眼,又能迷人心啊。
轻轻巧巧将他的心勾了去,却也是说不要便不要。
姬泱脑中全是小鬼缠着他要讲故事的声音,面上却没有表情,蕴蓉在车外问他可要喝水,他只字不语。
实在是没劲说话,不愿说话。
小鬼从前问过,愿意不愿意为他而死。那会儿,权宜之计,他只好说“愿意”,实际心中是觉得尤为荒诞的。此时,他是真愿意为了小鬼死,死了变成鬼,说不得就能找到那小鬼?
只可惜,他还不能死。
他死了,他的母妃,他的外祖一家又有谁来救?
小鬼走后,他冷静令人将替身等人捆了,接着便按部就班地吩咐接下来的事,仿佛全然不受影响,只有自己知道影响到底有多大。
马车再往前驶,他手上拿着从前最爱的玉扇,却懒得敲窗棱。
他想的是,何时天能暗下来,好让三安来回话。三安他们又去找镜了,甭管能否找着,多少有点希望。三安他们是学了些本事,白日下却只能维持片刻的身形,要想再见到,得等到日落了。
他心中急躁。
急躁的时候,蕴蓉又问他可要吃些东西。
他知道蕴蓉很担心自己,蕴蓉是她母妃亲自挑选来服侍他的宫女,与他之间情分非凡。他敲了敲窗棱,马车停了停,蕴蓉上车来,笑着提了食盒,给他摆吃的。
他对付着随便塞了些,蕴蓉低头给他泡茶,缓声道:“殿下,本来人与鬼便是殊途。您也想想京中三娘子。”
因表妹是他未婚妻,他没少往路府送东西,大多是珠宝头面一类。他给表妹送东西,仅因为表妹是他未婚妻,给外祖做脸,更是让母妃高兴。可这落在他人眼中,便显得他也很看重表妹。
他暗自苦笑,趁此机会便道:“与表妹的婚事,本是母妃一时兴起。我会与母妃细说此事,将来待我登基,我给表妹找个好郎君,为她赐婚。”
“殿下?”蕴蓉惊讶抬头看他。
姬泱却懂她的意思,自己也觉好笑。也许小鬼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于他身畔,他却不会再对任何一个女子,抑或男子生出爱慕之心。见过小鬼,被小鬼真心相待过的人,眼中、怀中又还能落进谁?
玩闹一般的成亲,他是真的当真了。
鬼,实在可怕。
只是这事儿,也无需对侍女言说,他阖眼,蕴蓉以为他要休息,也不敢再说话。
蕴蓉坐在马车中陪他,马车摇摇晃晃往前进,姬泱开口淡淡道:“往后,再不许提表妹。”
“是。”蕴蓉温顺应下。
他的随从们大部分还在船上搬东西,如今跟着他的不过一队大约二十来人的亲卫,再有十名宫女与太监。往宜州去,约莫两个时辰后,日头渐落,将要行到他早挑好的山道。姬澜的那些弓箭手想必已准备好?他马车内也早已围好铁板,亲卫们更是穿好软甲。待会儿就好好唱一出戏给刘洵大人瞧瞧。
蕴蓉挑帘看看外头,轻声道:“殿下,我们到了。”
姬泱睁眼,车内已有些黯淡,他的眸子却极亮。
蕴蓉再道:“殿下,虽说玉牌放到其中一人身上,是能嫁祸于三皇子,但仅凭这事儿,就能拉下他?”
当然不能,玉牌虽说是三皇子府亲信才能用的东西,若要仿造又有什么不能?他此举本也不是为了拉姬澜下水,姬澜也没那么容易便输。只是父皇疑心病太重,此举不过为了给诚王爷在父皇心中种几根刺罢了。
再者,先前他从那些押李君千进京的禁兵身上搜到的密信,他看了。
这事儿也是姬澜干的,那书生当然是被冤枉,学生贿赂却是真的,只是另有他人。他若有幸活到宜州,姬澜会把官员贿赂一事栽到他身上,他若恰好死了,姬澜自然还有他人可以栽赃,宜州知州的位子总能落到姬澜的人手中。
朝中之人投奔他,他总要给人好处。
姬澜从来是机关算计的。只可惜,他从前还是过于信任这位三哥,认为姬澜是妥帖。
他们的车队正式驶入山道,蕴蓉双手不由揪紧裙子,眼睛动也不敢动,车厢内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与蕴蓉相反,姬泱反倒愈发冷静,车轱辘一圈一圈地转。
蕴蓉暗自数着车轱辘转圈的数,数到九时,忽然破空一声响,“咚——”,马车猛地震了一下,无数羽箭从山上而来,一齐射进马车外壁,车队有条不紊地停下,亲卫长陈武高喊:“保护殿下!”
与此同时,更多的羽箭密密麻麻袭来,亲卫们从马上跳起飞旋着用长剑与刀去挡箭。
羽箭还是扎满车身,车内的姬泱毫发无损,蕴蓉到底只是宫女,常在深宫,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阵仗,她吓得不免有些腿软。待到响起兵器相接的声音,她才回神,并松下口气。
这口气刚松下,又再度高高提起,她听到车外更多的兵器声!还有更多人声!
她仔细一听,吓得看向姬泱:“殿下!他们从山上下来了!”
羽箭没用,伤不到那些亲卫,射进马车的羽箭,也无法戳入更深,杀手们便已知道,马车内做了准备,这一行都做了准备!
今日不是姬泱死,他们即便回去,也逃不过重罚。
一行人索性跳下山,收起弓箭,挥刀举剑往他们冲来。
陈武特地大喊一声:“难道三皇子非要将我们殿下逼到绝路才甘愿?!”
杀手们心中一惊,更是往陈武等亲卫扑过去,打在一处。
此时,藏在更深处的刘洵是尤为震惊,九殿下遇刺是真的!不仅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将要进宜州,竟还有人来行刺!不仅仅如此,这事儿还与三皇子有关?
他差点儿也要跳下去,九殿下可不能折在这里!
九殿下杀太子之事不论真不真,陛下疑他是真的,可九殿下从前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也是真的!
好在陈武又连喊几声,并带着亲卫们渐占上风,刘洵到底没跳出去,他窝在深处看得是胆颤心惊。
姬泱稳稳坐在马车内,愈发平静。
杀手一行人眼瞧着不是个事,最终目的是杀了姬泱,终于有一人逃开亲卫们的包围,飞扑朝马车正面而来。他挥刀一斩,马车门被他劈开一半,姬泱面无表情坐在正中,与他对视。
他心中一喜,举刀正要冲进去,“殿下!!!保护殿下!!!”,陈武高喊,亲卫们全都围来,驱那杀手。将人拖走,那杀手箭法很是了得,他虽被拖离很远,却又趁乱从身后箭囊内抽出三支羽箭,拉弓瞄准姬泱。
只需一息,那三支羽箭便能朝姬泱正面而去。
姬泱手微动,拿起榻上自己的剑。陈武再朝那人扑去,那人手已松,箭来了,直直朝着姬泱来了,飞快。
“殿下!!!!!”蕴蓉失声高叫。
压根不认识地方,只知道宜州一个地名的镜在原地等了好久了,也未等到姬泱,杀手也没瞧见!
他差点又要生气了,认为这也是姬泱故意联合人骗他的!
却又不敢走,万一不是骗他的。万一他走了,姬泱就来了,杀姬泱的人也来了那该如何是好?
鬼姐妹藏在他袖中,芳菲陪着他,眼看天色已晚,芳菲打算劝他回宫休息算了。正是此时,芳菲突然一静,“怎么?”,镜立即问她。
芳菲伸手,手指变成树枝,枝头开花,花朵中响起蕴蓉极度惧怕的那声“殿下”。
“公子,是奴婢送给蕴蓉姑娘的那支簪,她——公子!!!您等等奴婢啊!!!您不能杀人啊!!!公子!!!”
镜顺着桃花中的声音,终于找到姬泱,箭快,他比箭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