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格爱人
方修盛收到了初雪降落成功的汇报,他背着手立在办公室的窗前。
他能看到,落城将迎来持续十二个小时的狂欢,大街小巷都是人类模样的快乐脸庞,连军部散落在人群中的维稳部队应该都是愉快的。
等到黑夜经过,黎明到来,明天的落城又将是翠绿盛放的生机之城,名为落,却永远不会再次坠落。
最后一次有具体时间的降雪在黄昏后,经过漫长的一天,室外的温度已经降得足够低。
金钦整个人都半窝在奥河怀里,他喜欢雪,金觅也喜欢。活到现在,他看过雪的次数用年龄就能推算出来,每一场雪都是在这间旧屋看的。那时没有空中花园,他和金觅挤在厨房的小窗前,对着打印出来的纸质版降雪指南,掐着时间欢呼,抢着最佳观景位置只为多看一眼。
只要闭上眼,他就能回忆起雪和暖意混在一起的味道,和此时此刻闻到的一模一样。过去有全心全意相互陪伴的母亲,现在有虽然气人但还算乖巧的奥河,他好像再次拥有了百分之百。
“奥河。”
奥河低下头,金钦便触着他的耳垂和他接吻。
他们身后是懒洋洋落地的雪,脚下是鲜花盛放的小院,一切再寻常不过,一切又非同寻常。
楼下的蒋辽源终于发现了贼头贼脑的监控摄像头,他向朝自己凑过来的镕比了个食指,在亲吻间隙找到块毛巾覆在了摄像头上。
镕脸上挂着薄薄的笑意,他盘腿坐在沙发上,等终将属于自己的吻。他到现在仍然为每一次亲吻悸动,蒋辽源的气息重新覆盖过来时,他下意识地护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他的体温向来很低,今天更低,为了防止蒋辽源喊冷,他松开两人交握的手,撑住沙发往后退了点儿。
这一退,就再没能握住蒋辽源。
第37章
不同于此前的私自下线警告,一封属于镕的死亡通知书直接跳进了金钦的终端。
回到客厅后,他一把掀开了挡在自己前边的蒋辽源:“下了他的终端。”
奥河做得更到位,他把发愣的蒋辽源推挤到了客厅的博古架旁,接下了蒋辽源的主导人权限。
蒋辽源同金钦一样,都是一级研究员。
科研人员混到他们这个级别,手底主导的机器人通常只有一两个,比如金钦只有A2,蒋辽源只有镕。
奥河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镕的状态报告,却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不是他知识浅薄,而是镕的状态直到下线前都一直显示正常,比起谋杀,眼前的镕更像是猝死。
金钦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镕的最高管理权限依然由他掌握,可他搜刮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出“死因”。
他喘了口气,跪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找出车传的联系方式:“你在哪里?”
“回落城的路上。”
外边的雪还没停,夜色铺开,看不太清雪落下的痕迹。
奥河往窗外看了眼,余光在阴影里捕捉到了一截很白的手腕,主人是蒋辽源。他们这些总坐在实验室的高级研究员,运动能力都很差,肤色都很白,看起来总是透着孱弱。
“重新梳理一遍数据。”蒋辽源说,“任何事情都有痕迹。”
蒋辽源坐在镕身旁,眼神没往他的方向拨出分毫:“死亡通知书转交给我,这个时候,你不能再出问题了。我做一个大胆的猜想,A2已经下线,如果镕再出问题,下一个就是你。除掉你,除了由方修盛主导的这一支势力,对于其他势力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我谢谢你。”金钦把终端递给他,起身从隔开厨房和客厅的小窗窗棂里掏出一支烟。
连奥河都不知道他还会抽烟,家里当然没打火机,他也不嫌弃,凑到灶旁粗糙地点燃烟,还熟练地打开了抽油烟机:“如果车传那里查不到异状,我们面对的就是一条死路。”
造成机器人下线的原因有很多种,对于多数机器人来说,最主要的原因是程序性死亡。
军部有专门的实验室研究如何唤醒程序性死亡的机器人,到目前为止,最有效的方法依然是格盘,一切回到初始,问题解决。
换作A10、A20、A30……金钦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格盘,可眼前的是镕。他的镕,他半生荣誉和悲哀的起点,他放不下,他相信,镕也放不下。
车传在四个小时后抵达旧屋,他肩上落了许多雪,最底下那层已经融化成了水、又因低温结成了冰。
他说了声“抱歉”,蹲在镕的面前,终于在迟来的几个小时后,连接了监测系统:“还是旧问题,有一个程序冗余的峰值,然后……运转清理状态后,程序发生冲突,导致直接下线。”
“为什么会直接下线?”
不只蒋辽源有这个问题,在场的每个人都有相同的疑问。
镕并不是低级别的机器人,几乎可以说,他是现阶段代表了落城区顶端科技实力的机器人。一个完美运行了近二十年的机器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小小的程序清理的问题逼迫到直接下线。
然而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毫无预兆。
蒋辽源拿过自己的终端。他不是多么有天赋的科研人员,甚至可以说,他是在场的人里,最不懂机器人的。
也正是这样一份“不懂”,让他看得比其余人都清晰:“镕自身绝不可能存在导致猝死的隐患?”
金钦点头道:“不可能,机器人与人类到底不同,程序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被记录在监管人员的系统中,这可比季度、年度的体检有用得多。况且,这是镕。”
车传在黑暗中抬了下头。以前的他视金钦为神明,狂热时连金钦在国庆日的十几秒发言都要反复听上百次。巴琼死后,他努力让神明落地,他努力去恨金钦,却被一句“这是镕”再次勾起了曾经的狂热。
他是普通人,无论他多么爱这个行业,天赋也只能让他和其他人一样,混够年资,滚蛋养老。可是金钦不同,他的职业生涯开端,就已经是绝大多数人一生都无法抵达的高度。
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说,金钦是落城区包装出的最成功的吉祥物。
“发什么呆?”金钦在车传面前的地板上敲了两下,“蒋辽源,你重新说一遍。”
蒋辽源深吸了口气,手指停在通讯录的某个名字上,异常简单地说:“能排除猝死,剩下的就只有阴谋。我维稳,你们救镕。”
金钦看见了那个名字,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要去见你父亲?”
“这可是镕的死亡通知书。”
临走前,蒋辽源撑着膝盖,目光在镕身上停留了很久。
他第一次见镕,是在某个边陲小镇,那时他只是总统秘书团中的关系户,军部特地给他配的保镖就是镕。
那个小镇出入只有一个山口,大雪一夜就封了山,秘书团刚落地就被困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最快的救援也得天明才到。人心惶惶之际,镕一个人,迎着风雪,掀开帐篷向他报到。
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蒋辽源觉得自己就像那一夜的山口,只有看见镕,才能放人类生路。
落城还沉浸在初雪的快乐气氛里,只有蒋宅依然是一片死气沉沉。
这座老宅死过很多人,承载了很多故事,显得阴沉、厚重、恶心,更可恨的是,即使离开数年,蒋辽源还是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异常熟悉。他没惊动安保,走少年时探索出的小路,翻回了二楼角落自己的卧室。
房间里没有异味,他拧开了床头灯,不可避免地和窗户上面目狰狞的树影打了个照面。
蒋辽源已经过了害怕树影的年纪,可旧习惯使然,他还是伏在枕头上睡了一夜。
晚上能瞒过安保,清晨却瞒不了蒋谌的生活助理,大约八点,这位头发花白还不肯退休的助理就敲开了门:“辽源,蒋先生在餐厅等你。”
再过几天就是蒋谌的七十大寿,人们说,三岁看到老,估计蒋谌三岁时就有在饭桌上谈事的恶习。
蒋辽源应了一声,从软床上翻下去,随手扒拉了下头发,就趿着拖鞋晃到了一楼的餐厅。
蒋谌显然已经起来有一会儿了,面前只剩两个空碟。看见蒋辽源下楼,他抬起了眼,等儿子走到面前,他才说:“镕的事免谈。”
“既然是免谈,就不要让人叫我下楼。”蒋辽源坐在他身旁的位置上,随手捏了只奶黄包,“也不要说为蒋也着想的话,你知道的,这个家最有主意最有能耐的人就是他。”
“要是你的其他小玩意儿,我倒是可以帮帮你,但镕太特殊了,他于蒋也、方修盛,是竞选的风向标之一;于办公厅,则是修正政策的最佳突破口。”
“爸爸。”蒋辽源把咬了一口的奶黄包扔回盘里,“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镕只是一个机器人,要想靠他拿捏金钦——我和你赌一次,谁敢这么做,他就敢做出自己绞杀镕、再在第二天重造一个‘镕’的事。”
“你得看清现实,镕于目前形势的特别之处,只在于他是金钦的机器人。”
“而我要和你谈的,是他对我的特殊意义。”
“您觉得,蒋先生能阻止镕‘死亡’吗?”
这句话金钦听到了,但他难得地走了神,在过去的十几秒,脑袋里只装了“这颗太阳到底什么时候才升起”一件事。隔了一会儿,他才突兀地“嗯”了一声,反问道:“你认为呢?”
车传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他能迅速想到镕的死亡会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往近处想,镕一死,A系群龙无首,这支军部的王牌机器人队伍已然经不起这样的变动;想得稍远点,A系对金钦的影响之深,如果金钦这个招牌倒了,顽固派等了多年的机会就来了临——让金钦成为真正的吉祥物只是小事,顽固派甚至可以借此掣肘军部,进而影响明年的大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