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情障
他欲要作声,却压根吐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如同寻常狐狸般叫唤。
妖道尊主果然对他这身皮毛甚是喜爱,将他从毛耳朵抚摸尾巴尖,全然不理会跪了一地的手下。
直到妖道尊主将他的每一寸皮毛都抚摸了一番,他的父亲终是沉不住气了,他以为父亲会发起攻势,亦或者会虚与委蛇,以便进一步博得妖道尊主的信任,岂料,父亲居然恭声道:“还望尊主信守承诺,救贱内一命。”
妖道尊主眯着双目笑道:“阮朔,你为何以为本尊会信守承诺?”
九尾狐妖——阮朔白了脸:“尊主,白儿我已双手奉上了,尊主为何不信守承诺?”
妖道尊主毫不在意地道:“承诺不就是用来违背的么?”
阮朔闻言,施展身法,转瞬逼近了妖道尊主,欲要将阮白从妖道尊主怀中抢出来。
妖道尊主所坐的宝座被阮朔拍得碎了一地,但妖道尊主本人却完好无损,且仍旧抱着阮白。
阮白得知自己被父亲所骗,并不如何意外,因被妖道尊主扣住了咽喉,他吐息艰难,毛耳朵与八条尾巴耷拉着。
阮朔并非不爱独子,不过是为了妻子,才放弃了独子,见状,自是目眦欲裂。
阮白全无反抗的余力,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他即将死于妖道尊主之手了罢?他的皮毛将被剥下来,制成毛垫子,余下的部分将被吞食。
他再也见不到明空了罢?
不过明空安好便好。
没了他这个包袱,明空便能启程去寻那人了。
明空……永别了……
他昏昏沉沉着,意识渐渐散去。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被妖道尊主提在了右手,而妖道尊主的左手赫然提了他母亲的尸身。
这尸身上长满了尸斑,但奇的是并未腐烂。
这尸身显然是他与明空葬下的那一具。
父亲口中竟是从头到尾无一句真话。
妖道尊主左手收紧,一瞬间,母亲的颈椎断裂了,然后头颅落地,再然后母亲的尸身变作了一堆碎肉,再也瞧不出半点生前的风华,而妖道尊主的左手却是干净得很。
他的心脏几乎停顿了,眼前闪过与母亲相处的片段,眼眶生红,泪水决堤而下。
这是他的母亲,是辛苦怀胎两月将他产下的母亲,是会喂他吃奶的母亲,是会为他唱摇篮曲的母亲……
现下他的母亲不得全尸,只余下一堆碎肉。
他清楚父亲对于母亲的情意,见父亲状若癫狂,心中百味陈杂。
父亲冲上前来,妖道尊主目光一扫,地上的那些碎肉旋即被熊熊烈火炙烤着。
肉香扑鼻,父亲双目猩红,死命地欲要扑灭烈火,却被妖道尊主趁机打至重伤。
父亲的身体摇摇欲坠,随即吐出了一口血来。
而碎肉早已熟透了,烈火却无休无止,直至将碎肉变作了焦炭方才罢休。
他满腔仇恨,却全然挣脱不得,反是脖颈被妖道尊主掐得更紧了些。
他直觉得头晕目眩,八条尾巴垂软,妖道尊主以足踩着父亲的背部,又爱惜地抚摸着他的皮毛道:“改日再将你剥皮,取内丹罢,今日便先取你父亲阮朔的内丹。”
“不要……”他挣扎着吐出两个字来,母亲已死,父亲是在他这人世间惟一的血亲了,即便父亲意图拿他换取母亲的性命,但他亦不忍见父亲被取走内丹。
突然有一人闯入了他逐渐模糊的视线,那人身着玉色的僧衣,眉眼愠怒。
——是明空。
他不曾见过明空这副模样,竟是有余力觉得新奇。
“连苍。”他听得明空出声唤道。
却原来明空是识得妖道尊主的,明空为何会识得妖道尊主?
“明空。”妖道尊主——连苍眯着眼笑道,“许久不见了。”
明空并不与连苍寒暄,出手直劈连苍的右手手腕。
连苍自有防备,闪身一避,又令左右的妖魔鬼怪擒住明空。
连苍好整以暇地瞧着明空,以怀念的口吻道:“长生过世已有五百余年了罢?”
明空猛地一震,自长生死后,他便不曾再听人提及过长生了。
——由于长生身子骨不佳,其双亲特意为他改名为长生,相较于凡人而言,五百余年的寿命,确实能称得上是长生了。
时日一长,他几乎忘记那人唤作“长生”了,现下被连苍一提及,他才发现“长生”二字被镌刻于他的心脏之上,鲜血淋漓。
长生……
这连苍如今贵为妖道尊主,五百年前不过是一道行粗浅的小妖,若不是为长生所救,早已身死了。
连苍心悦于长生,百般纠缠,未果,含恨离去。
长生?
阮白是初次听得这个名字,但明空与连苍瞧来都对长生此人颇为熟悉。
阮白费力地端详着明空的神情,陡然意识到长生便是明空寻了五百年的友人。
“明空……”他低喃着,又拼了命地高声道,“明空,你快些走罢,去寻长生,勿要管我了。”
明空闻言,反驳道:“贫僧怎能不管你?”
连苍失笑道:“去寻长生?你这杀人凶手,有何颜面去寻长生?”
明空登时怔住了,不错,长生是死于他手中的,那日,他险些堕入魔道,欲要杀尽天下人,是长生阻止了他,长生被他以五指贯穿了心口,而后倒于他怀中,浑身是血,却抚摸着他的面颊道:“明空,并非你的过错。”
这段记忆被他尘封了,他根本不记得了,而今被连苍解开,不由气血翻滚,喷出了一口血来。
围攻他的妖魔鬼怪自是不会放过这个良机,他的身体似乎受了不少伤,但他却半点都不觉得疼。
长生当时应当很疼罢?
后来,他才知晓他之所以一身戾气,便是因为他本就是煞星转世,合该令这天下血流成河。
长生死后,他后悔不已,为了压制住戾气,他才开始吃斋诵经。
这五百年来,他不曾害过无辜者,但他今日却想大开杀戒。
杀了连苍!
连苍见明空的目中染上了血腥,嗤笑道:“长生一直认为你本性不坏,且很温柔,他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我听闻你这五百年来,当真成了一出家人,还以为你已改过自新了,目前瞧来,你从未改变过。”
明空随手掐死了一只水妖,又将一头魔物劈成了两半,费了一番功夫,他终是逼到连苍面前。
连苍依旧提着阮白,将阮朔踹到一旁,含笑道:“五百年前,你害死了长生,五百年后,你亦想害死这阮白么?”
☆、第三十一回
阮白几近昏迷,却努力地用其中一条毛尾巴圈住了明空的腰身,气若游丝地道:“长生所言不差,你本性不坏,且很温柔。”
话音落地,毛尾巴应声松开了。
阮白阖上了双眼,彻底地沉入了黑暗当中。
明空见状,心若刀割,直欲将阮白从连苍手中夺回来却不得。
连苍左手执剑,右手提着阮白,恶劣地笑道:“你可知长生心悦于你?但你却害死了长生。”
心悦?
长生从未对自己表白过,他全然不知长生的心意,却原来长生心悦于自己,那么自己对于长生又是如何看待的?
连苍将剑往明空心口一送,明空抬手抵挡,掌心当即被刺穿了。
连苍施力,剑竟是卡在了明空的手骨当中,动弹不得。
明空神情恍惚,半晌才确认自己亦是心悦于长生的,不然自己为何会对长生心软?倘若换作旁人,日日叨叨絮絮地规劝于他,早已被他一掌拍死了罢?
然而,长生已于五百年前,死于他手中了,这五百年来,他寻不到长生的转世。
是长生不愿被他寻到罢?
毕竟他欠了长生一条命。
不若便在此处还长生一命罢
思及此,他的视线却触及了阮白,他曾为阮白纾解,他对于阮白又是如何看待的?
为何分明是他主动提出要带阮白去烟花之地的,但他心中却隐隐不悦?
他难不成亦心悦于阮白?
他初次意识到自己是会心动的,居然随即觉察到自己对于长生以及阮白皆已心动。
自己如若不被父母送至无相禅院,许会有三妻四妾罢?
实在是一风流子。
既是如此,他便不能死于此处,他必须救回阮白,并为阮白的母亲复仇。
他心中有了决定,立即出手。
五百年前,连苍远远不及他,但五百年后的连苍却不好对付。
明空出手狠厉,但连苍亦不好相与,一来一往地过了百余招,连苍吃力,不得不将阮白一扔,专心斩杀明空。
明空锡杖在手,一挥,竟有横扫千军之势。
连苍使剑格开锡杖,飞身至明空身后,直取后心。
明空身受重伤,血流不止,反应较素日迟钝些许。
在连苍的剑尖距后心不过半寸之时,明空终是避开了。
阮白被连苍扔于地上,耳侧似有铮铮之声,他又发了个梦。
梦中他被人拥在怀中,这人摩挲着他的皮毛,问道:“明空可好?”
他扭过首,见是曾经在梦中见过的小公子,先是舔了舔小公子的手,方才答道:“明空正在与连苍交手。”
“连苍?”须臾,小公子才恍然大悟地道,“我险些忘记连苍了,你且放心,连苍远不是明空的敌手。”
他用毛爪子抱住了小公子的脖颈,继而用自己的毛脸蛋磨蹭着小公子的面颊,担忧地道:“当真?”
小公子揉着他的毛耳朵,柔声道:“自是当真。”
他端详着小公子的面容,突发奇想地问道:“我为何会梦见你?你究竟是何人?”
小公子含笑道:“我唤作长生。”
长生,是明空的友人长生。
他心中吃味:“你心悦于明空么?”
小公子——长生颔首承认:“对,我心悦于明空。”
“明空亦心悦于你么?”问及此,他一身的狐毛已然炸了起来。
长生抚摸着他,同时摇首道:“我不知明空是否心悦于我,明空不通情爱之事,我生前亦从未想过要向他告白,他戾气太重,我只盼着他勿要沾染无辜之血,以免堕入十八层地狱。”
他低声道:“但明空杀了你,亦是沾染了无辜之血。”
长生面上并无半点后悔:“我一下地府便替他向阎罗王求情,望能以身代之,故而五百年来,我从未再投胎至人间道。”
“明空一直在寻你,你回到明空身边好不好?”他一点都不希望明空被长生抢走,但他更希望明空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