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情障
“我不是已经回到明空身边了么?”长生直视着他的双目,一字一字地道,“你亦心悦于明空,阮白,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他霎时怔住了,唇齿不直觉地重复道:“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那厢,明空出手愈加狠厉,好似不要命了一般,全然不顾及自身空门,一心取连苍的性命。
他们已过了千余招,明空身上的僧衣已瞧不出原本的玉色了,血珠子不断地从衣袂处、衣摆处坠下,以致于他所到之处俱是一个一个猩红的水洼,连苍较明空好上许多,一身锦衣只两道伤口,一道在小腹,一道在后背。
明空一跃至横梁之上,居高临下地盯着连苍,目生轻蔑。
五百年前,无人能入得了他的眼,除了长生,这五百年来,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甚少再轻蔑地瞧着他人了。
但这连苍……他定要斩杀这连苍,待杀了连苍,救了阮白,他便自刎向长生谢罪。
他以眼尾余光扫了眼阮白,见阮白一动不动,满心爱怜,欲要将阮白抱于怀中,好生疼爱,但有连苍阻挡在前,他根本靠近不了阮白分毫。
连苍收起长剑,双手负于身后,自得地道:“你可知为何你这五百年来都寻不到长生的转世?”
明空登时激动地逼到了连苍面前:“你可知长生的转世在何处?”
“长生的转世……”连苍卖着关子,良久才道,“长生死于你手之时,我恰好去探望长生,我见你抱着长生的尸身不言不动,趁机取走了长生的佩剑以及长生的一缕魂魄。”
怪不得这五百年来,自己寻不到长生转世的半点踪迹。
明空目眦欲裂,盯着连苍:“长生的佩剑与魂魄在何处?”
连苍不答,一面观察着明空的神色,一面道: “这是你的报应,你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到长生了,而我将会寻到长生的转世,长生已喝了不知多少碗孟婆汤,早已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只消将长生的那缕魂魄释放,跟着那缕魂魄便能寻到长生了,我会待长生关怀备至,不会如你一般对长生冷言冷语,长生迟早会心悦于我,我心善,会留你一口气,再请你吃我与长生的喜酒。”
喜酒……
明空又吐出了一口血来,面色煞白。
长生倘若与连苍成亲,长生便不会终日“明空,明空”地缠着他了,长生会与连苍做那人世间最为亲密之事。
长生……
他绝不容许,长生是他的,长生合该是他的,长生既然心悦于他,便该当负责他的一生一世,长生决不能与连苍成亲!
突地后心一疼,他方才发现在他走神之际,连苍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后心。
他并非神佛,但却不觉得如何疼。
长生倘若当真与连苍成亲才会教他痛楚难当。
连苍唇角一勾,缓缓转动着剑,直欲将明空的心脏搅碎。
一旁的阮朔并不在意明空的死活,因觉得机会来了,而拖着重伤之躯,朝着连苍扑了过去。
未曾想,他的行动早已被连苍看破了,他被连苍一击,再次倒地,并且呕血不止。
在这一瞬间,他不由想到了逃跑,他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到了阮白身边,将阮白从地上抱了起来。
明空见状,急声威胁道:“你若是再敢对阮白不利,贫僧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连苍甚是奇怪,这明空难不成半点不觉得疼?
他又一分一分地将长剑抽出来,然而,须臾间,长剑竟是脱手了。
明空手持连苍的长剑,催动内息,一把难得一见的名剑居然碎成了一堆铁屑。
连苍手指一动,横于地上的一把剑当即到了他手中。
眼前的明空不过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
明空知晓连苍认为他撑不了多久,实际上,他亦认为自己撑不了多久,但无论如何,他定要撑到连苍断气。
连苍故意藏起了长生的佩剑与一缕魂魄,连苍杀害了阮白的母亲,他必须杀了连苍。
猩红不住地从他的唇角溢出来,再加上先前淌出的血,他登时觉得自己一身的血液或许将要流尽了。
但那又如何?
即便流尽这一身的鲜血,他亦要杀了连苍。
连苍看着明空摇摇欲坠的身体,心中大喜。
他念了一个剑诀,旋即地上所有的武器全数朝着明空刺了过去,直要将明空变作刺猬。
然而,事情却并未如他所愿。
猝不及防间,有甚么冰凉的物什被送入了他的体内。
他低首一瞧从自己心口贯穿出来的剑尖,大吃一惊,这剑尖呈暖红色,中间最深,向两边逐渐变浅。
这剑唤作“晚晴”,乃是长生的佩剑,自长生死后,便再无一人能使这剑了。
换言之,能使这剑的惟有长生一人,长生回来了!
☆、第三十二回
阮白恍恍惚惚地转醒过来,一入眼,便瞧见了自己的父亲,而明空正在不远处与连苍苦战。
他从父亲怀中挣了出来,四只毛爪子一落地,即刻化出了人形来。
他已习惯于如同凡人一般穿上衣衫了,是以,他在化出人形的瞬间为自己穿上了一件雪白的衫子。
由于他的皮毛雪白,他最喜欢的颜色便是雪白。
他凝了凝神,不顾父亲的劝阻直冲向明空,欲要与明空并肩作战。
他的长剑在被父亲带走之时遗落于林中了,突地,他闻得了一声剑吟。
那剑似乎识得他,他似乎亦识得那剑,那剑唤作“晚晴”,取自“人间重晩晴”。
“晚晴”劈开了他双手与颈上的束缚,旋即飞入了他掌中,与此同时有一物隐隐约约地从“晚晴”的剑身内爬了出来,紧接着,便侵入了他执剑的手。
并不疼,好似是原本便该在他体内之物。
他的脑子旋即一片混沌,他生怕自己失去意识,赶忙飞身至连苍身后,且利落地将“晚晴”刺入了连苍后心。
“晚晴”染血,生出了妖异的美感。
他看见连苍回过了首来,不敢置信地望住了他,并出声唤道:“长生。”
“长生。”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见连苍未死,为报母仇,一施力,将连苍劈作了两半。
连苍的内脏与肠子落了一地,与其手下所散发出来的血腥味混在一处,使得他不得不掩住了口鼻。
但连苍却尚未死透,以最后的气力道:“长生,我心悦于你。”
“明空。”他松开“晚晴”,扑入了明空怀中,又唤了一声,“明空。”
他的思绪混乱不堪,但他却奇怪地知晓“明空”二字与他素来的语气并不相同。
他的唇齿应当想起了甚么,是甚么?
他耳蜗当中又陡然响起了梦中那长生之言:“你亦心悦于明空,阮白,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长生便是我,我便是长生,我便是长生的转世。
明空乍见阮白昏迷,本能地扶住了阮白,随即回味着阮白适才唤他的语调。
他记得那语调,是属于长生的语调,温温软软的,又带着些许天生的倔强。
长生最后一次见生身父母便是在十一岁生辰当日,这之后,长生不曾主动去见过父母,父母亦不曾再来探望过长生。
长生,长生,长生的父母祈愿长生能活得久些,才为长生改名为长生。
但长生却被抛弃了,他的两个弟弟,或许还有其他的弟弟妹妹占据了他父母的全副心神。
父母对于长生是否能长生已不在意了,父母过世之时,家中亦不曾派人来请他奔丧,而长生被他杀害后,是他将长生掩埋的,他并未打听长生家中可还有后人。
长生活了五百岁,不知长生的父母若是得知此事会如何想,是会觉得惊喜万分,亦或是无动于衷?
他垂着双目去瞧阮白,却原来,他寻了五百年的长生早已寻到了。
阮白便是长生,长生便是阮白,只因缺少了一缕魂魄,他才会辨不出长生。
或许,或许他曾经与许多世的长生擦肩而过罢?
不知阮白是否会怪罪他,倘若当年他不为戾气所控,他便不会失手杀了长生。
他心中登时充满了悔恨与忐忑,大着胆子,轻柔地在阮白的唇瓣印上了一个吻。
先前他曾在阮白的要求下亲吻阮白,当时他并未尝出阮白唇瓣的滋味,而今却觉得甜腻至极。
他心悦于长生,亦心悦于阮白,长生便是他所心悦的阮白,阮白亦是他所心悦的长生。
不知待阮白醒来,阮白会如何对待他?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因为紧张而颤抖起来。
须臾,有一人从内室走了出来,乃是一只九尾狐妖,形貌竟然与长生有七八分相似。
显然便是这九尾狐妖得了阮白母亲的妖丹。
连苍心悦于长生,这九尾狐妖想必便是长生的替代品。
若无这替代品,阮白的母亲便不会无故丧命。
明空一时间不知是否该取了这九尾狐妖的性命,那九尾狐妖居然在见到连苍被劈作两半的尸身后自刎了。
九尾狐妖的身体瘫软于连苍身上,而后低语道:“我知我不过是个赝品,比不得他,不知你在黄泉路上见了我会不会嫌弃我太过黏人?”
语毕,九尾狐妖便断了气。
明空心下怅然,将阮白打横抱起,向外走去,在越过阮朔之时,淡淡地道:“你不配做阮白的父亲。”
阮朔苦笑道:“对,我不配做白儿的父亲,白儿便托你照顾了。”
明空颔首:“贫僧定会好好照顾他的。”不会再因失控而害了他的性命。
——如果他愿意让贫僧照顾他。
阮白做了一个甚是悠长的梦,梦中的明空唤他为“长生”,这个梦从他呱呱坠地开始,到他被明空杀死为止。
当他终于睁开双目,他的脑子仍是一团混乱,他按着太阳穴,面色发白。
突然,他被人拥在了怀中,无须抬眼去瞧,他便知自己是在明空怀中,惟有明空才能有这般让他安心的怀抱。
“你已睡了七日了,是不是很难受?”他听得明空焦急地问他,但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安慰明空,只能摇了摇首。
明空见阮白摇首,自是不信,右手抚摸着阮白的发丝,又将左手放至阮白唇边:“你切勿撒谎,若是难受便咬着贫僧的手罢,贫僧与你一块儿难受。”
明空的左手尚有新鲜的血痂子,阮白如何舍得,反是探出舌尖来,一下一下地舔着那血痂子。
血痂子粗糙,使得他的舌尖微微发疼,连带着心脏亦发起疼来。
他忍耐着仿若被灌了铅水的脑子,努力地道:“明空,你是不是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