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情障
老翁警惕地道:“你寻他有何目的?”
明空答道:“贫僧此来乃是奉县太爷之命查案。”
老翁观察着明空:“当真?”
“当真。”明空眉眼慈悯,道,“老人家若是不信,且去县衙问一问罢。”
老翁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请明空进去了。
明空立于一片光秃秃的菜畦之前,未多久,远远地瞧见那老翁扶着一人过来了。
那人脚步蹒跚,从外形判断,较老翁要年长数岁。
老翁将孙子扶到了明空面前,又请明空去狭小的厅堂坐了。
明空凝视着刘公子问道:“刘施主,你是昨夜受害的,可否将昨夜之事说与贫僧听?”
刘公子的上眼帘已皱得耷拉下来了,整张脸苍老得不成样子,他费劲地出声道:“昨夜,我挑灯念书,听得更夫敲了三更,之后便睡着了,一转醒竟是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刘公子的声音难以分辨,但于明空却是不难。
他又问道:“你可知除你之外,尚有四人亦与你一般?”
“我自然知晓。”刘公子叹息道,“但我不知我亦会遭逢不幸,我那娘子一见我变成了这副模样,直言要与我和离,今早便回娘家去了。“
明空发问道:“你可知谁人有害你之心?”
“我不知谁人有害我之心。”刘公子说了这许多话,已口渴了,自去倒了桌案上的茶水来饮,但一口茶水未及下肚,他却噎住了。
老翁拍着刘公子的后背,待刘公子缓过气来了,才责备道:“你饮得太急了些。”
刘公子尚未适应这具身体,他并非故意为之,而是按照自己平常的饮茶速度来饮的。
“祖父,孙儿知错了。”他诚恳地向老翁认了错,又道,“大师,我听祖父说你是县太爷请来查案的,此案便仰仗大师了。”
明空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近日可有甚么艳遇?亦或是发过甚么春梦?”
刘公子面薄,被明空这么一问,皱纹纵横的面上一红:“我从不寻花问柳,况且我已娶妻了……”
言及弃他而去的妻子,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我亦不曾发过甚么春梦,但我昨日曾应友人之邀,去过撷香阁。”
他又强调道:“我并未点姑娘作陪。”
“刘施主若是想起甚么了,定要告诉贫僧,明日贫僧会再来一趟。”明空不知这刘公子是否可信,出了刘家,便往撷香阁去了。
他一僧人抱着一只白狐,在白日踏入烟花之地实在奇怪。
因而,撷香阁的小厮一开门,见得他,便挤眉弄眼地道:“大师,你不若入夜了再来罢,只要你出得起银子,姑娘们定会伺候得你欲/仙/欲/死,将你那佛主抛诸九霄云外。”
明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此来是为查案,而非寻欢作乐。”
明空年幼之时便被父母送至无相禅院,剃度出家,不曾近过女色。
五百年前,他曾想过要收罗美人,养在后院,供他玩乐。
但他不曾这么做过,他活了千年,连女子的手都不曾碰过。
那人死后,他逼着自己沉浸于佛经,于现下的他而言,美人枯骨并无差别。
“查案?”小厮面上狭促的笑意褪了干净,“我们撷香阁犯甚么事了?”
明空越过小厮,进了撷香阁,又对着小厮道:“昨夜刘施主与友人一道在此处饮酒,你且将当时作陪的姑娘请来。”
见小厮不肯,明空补充道:“贫僧乃是奉县太爷之名查案,望施主配合。”
小厮走到暗处,请了一粗使丫鬟去县衙确认,并将此事告知了撷香阁的嬷嬷,而后又端了一盏上好的雨前龙井来。
小厮所想所为,明空大致能猜到,他并不催促,亦不饮雨前龙井。
不久后,粗使丫鬟便回来了,小厮禀告过嬷嬷,才去请了作陪的姑娘来。
两个姑娘尚未睡醒,睡眼朦胧地到了明空面前。
明空一眼便看出这两个姑娘乃是肉眼凡胎,无法吸食/精气,问道:“昨夜刘施主可有异样?”
其中一红衣姑娘答道:“那刘公子自命清高,明明来了我撷香阁,却不容我们近身,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另一姑娘道:“刘公子甚爱他的夫人,我们比不得。”
明空已无甚要问的了,并不停留,径直离开。
漂浮于烟花之地的脂粉气极是刺鼻,他忍耐着出了撷香阁,才咳嗽了几声,又问白狐团子:“你可是闻到妖邪之气了?”
白狐团子的母亲亦喜爱涂脂抹粉,他微微恍惚着,半晌才道:“我并未闻到妖邪之气。”
明空又抱着白狐团子去见了第二个受害者,此人乃是一铁匠,亦是其中最为年长者。
其人与适才的刘公子一般,不曾与人结仇,亦不曾有过艳遇,发过春梦。
第三个受害者、第四个受害者与第五个受害者亦然。
眼下明空并无线索,便在这郓县中信步而行。
行至一处,他远远地嗅到了香火味,遂去一探究竟。
到了那户人家门口,他又看见了先前曾在公堂上见过的那贴身婢女,便知里头应是在为那曾姨娘做法事。
按照他在公堂所见,这桩杀人案明明罪证确凿了,不知为何,那吴夫人却不肯认罪。
到底是别有隐情,亦或是那吴夫人生怕偿命,能拖一时是一时?
他正思索着,竟听得怀中的白狐团子道:“这其中似乎有妖气。”
他凝神定气,细细一嗅,确如白狐团子所言,这其中隐隐约约有些妖气。
难不成杀人者并非吴夫人,而是妖怪?
他并未出声问询可否进入,便进了这吴家。
吴家人以为他乃是赶来做法事的僧人,并未在意。
他到了尸身面前,方要查看,却被制止了:“你要做甚么?”
制止他之人便是那贴身婢女,他全不理会,一探曾姨娘心口的伤处,断言道:“杀人者并非吴夫人。”
诸人哗然,婢女去请了吴公子来,吴公子奇道:“为何你认为杀人者并非拙荆?”
“这心口之伤并非致命伤,纵然当真是吴夫人将金剪子捅入了曾姨娘体内,她亦害不了曾姨娘的性命,曾姨娘是被毒死的。”明空言罢,便赶至县衙将此事禀告于县太爷了。
县太爷大吃一惊,将信将疑,正要令仵作再次验尸,却闻得明空道:“验尸无用,毒死曾姨娘的乃是一只妖怪,所用的毒亦是妖毒,凡人无法勘验。”
县太爷心生无力,道:“大师若能查明此案,本官再多予大师十两银子。”
不知这桩杀人案与其他五桩案子可有关联?
明空并无头绪,从县衙出来,继续信步而行。
白狐团子尚小,昏昏欲睡,用两条毛尾巴将自己一裹,便当真睡过去了。
这郓县不大,明空走了一遍,并无甚么新发现,只是其中有家医馆的生意好得出奇。
他回到客栈,将白狐团子放于床榻上,自去诵经了。
统共六桩案子全数案发于深夜,所以,他打算待深夜,再出客栈。
隆冬,天暗得早,他在黑暗中诵经,被他所诵的经声包围着。
他花费了五百余年,尚未参透佛经,他想穷尽一生,他恐怕都无法参透了。
不过他对此并无执念,能参透亦可,参不透亦可。
他在经声中想起了那人,有一日,他被师父逼着诵经,忍着将师父暴打一顿的冲动,勉强将佛经撕碎了出气。
佛经漫天,有一片落在了那人的足尖,那人将佛经捡起,送至他手边,道:“你不爱诵经便也罢了,何故要将佛经撕碎?”
他啧了一声,一指佛像:“你信不信我将佛像打碎?”
不及那人作声,他到了佛像面前,用力一踢,佛像随即轰然倒地。
佛像依旧是一副悲悯世人的模样,教他生厌。
他毫不犹豫地又将佛像的头颅踩了粉碎。
他厌恶佛像,厌恶佛经,厌恶日日念叨的师父,厌恶对他避而远之的师兄弟,厌恶送他出家的父母,厌恶眼前那人。
他合该做个混世魔王,不应被困于这方寸之地。
未料想,那人却只是到了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他看着呈鸟兽散的师兄弟,又看了眼无比失望的师父,困惑地问道:“你不怕我么?”
那人言笑晏晏地道:“我为何要怕你,你会吃人不成?”
他巡睃着眼前之人瘦小的身体,恶狠狠地道:“我曾对你说过我不吃人么?我最喜吃人,割喉放血,将血盛于头骨做成的碗中,再将人剥皮,按照身体部位,或煎,或炒,或煮,或炸,或炖,那滋味甚是难忘,我倒是有些想念了。”
那人早已对他的虚张声势了然于胸,神色镇定地道:“我知你不会吃人。”
“我吃过的人早已成千上百。”他抬起一指点在那人的咽喉处,威胁道,“只消轻轻一划,我便能划开你的咽喉,你将会流尽血,为我所食。”
那人笑道:“你先带我出去玩,待我玩够了,再将我吃了罢。”
“好罢。”他又不是小气之人,去玩便去玩。
这无相禅院没甚么可玩的,正值隆冬,俩人便踏上了一结了厚厚一层冰的小河,又用石子砸出了一个洞来,坐于冰面上钓鱼。
那人双手捧腮,望住了他,道:“你不是出家人么?不该食荤辛才是。”
他气愤地道:“我又不是自己想当出家人的,还不是我爹娘……”
一提及爹娘,他便气得咬牙切齿:“他们定是不要我了,才将我送到无相禅院的。”
那人又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何不往好处想,你被送至无相禅院之时,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们若是不要你了,将你往人烟稀少处一丢便是了,何必千里迢迢送你来无相禅院?”
他理所当然地道:“我乃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他们定是怕被良心谴责。”
那人见劝不动他,并不再劝,而是真诚地道:“明空,我会陪着你的。”
明空蓦地放下经书,无声地道:你是个骗子。
他记得后来他们折腾了三四个时辰,都未钓上一尾鱼。
那人若是知晓五百余年来,他不曾吃过一口鱼肉,不知会是何表情?
他很是好奇,但无法得见了。
他收起思绪,望向窗外,窗外已黑透了。
由于他忘记阖上窗枢了,夜风正不住地往房间里灌。
为免冻着白狐团子,他起身将窗枢阖上,后又将桌案上头的烛火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