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影
阿癸被她吼得一愣,还是喃喃道:“没有人……会在乎这些事情。”
“天地六界,我们看管剩下五界,事多繁忙,根本来不及区分何人无辜,何人有罪,”阿癸的声音很低,她说得莫名没有底气,“假若一家农场养了无数只鸡,只有一个笼子里混入一直鸭的幼崽,笼子又藏匿于深处,我们也要去把它找出来吗?”
“为什么不找呢?”女孩儿愣愣地问。
“如果找小鸭子的途中,小鸡饿死了呢?”阿癸问,“其他的动物应该怎么办呢?”
女孩儿哑口无言。
“没有人会在乎这个,是黑是白根本不必去深究,”阿癸轻轻攥了下拳头,“我们要做的,是以更快的速度解决事情,而不是去研究事情的黑白,为什么要因为一只鸭子的闯入去连累整个鸡场呢?你忘了吗?规则上就是这样写的。”
女孩儿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的很多日子里,阿癸都没有再见过她。
孟春神君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人界大半个区域都受了灾,他们这些候补成为了修复人界的神使,每一个人分到一小块区域,在人界修好之前不能回去,这也相当于是对他们的一次历练。
阿癸分到的是北方一块极其寒冷贫穷的地区,这里的人们表情麻木,重新建造着房屋,没有食物他们就去吃草根,吃泥土和树皮,没有衣服他们就相拥在一起或用树叶遮体,这是阿癸见过无数次的景象。
她活了太久,看见人类是如何一步一步在神族的引领下学会生活,创建家园,只是这一次要由她本人来引领这些,她莫名其妙想起那日那个女孩儿说的话。
也要这样黑白不分的爱吗?
阿癸认为孟春就是将黑白分得太明,才会落得身毁魂灭的下场,她听说了那件事,一整个村庄里起码有一半的人都偷取了他人的灵力为己所用,更别说藏匿在其他地方的,想要将所有的罪人都找出来未免太费时间,倒不如团灭了痛快,那些无辜的人……他们的确无辜,可他们不过是渺小得不起眼的人类,寿命不足百年,凭什么值得天道去一一探查清楚呢?
早点解决罪人,早点安抚那些离得最远,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当是天灾的人,这样才能最大效率的让所有人都好起来,这不就是宽宏的爱么?
他们是神,根本没有必要去为了区区人类而浪费过多的时间和精力。
阿癸假扮成路过的旅人,住进这个村子里,帮助人们重建家园,这是上面派给她的任务,但没说具体要怎么重建。
这里的人太过穷困潦倒,直到有一日,他们连树根都吃不起,村长家里一个老人死了,瘦得皮包骨,肚皮却是鼓起的,阿癸看了一眼就知道,他肚子里全是泥土和树皮,那些东西无法消化下去,堵在他的肚子里,划破内脏,最后让他死在这里。
没救了。
这个村子的人看见这样惨死的尸体,表情是那样麻木不仁,这些村民根本不在乎人的死活,乱世当道,还谈什么大爱小爱。
阿癸一直不太能理解规则中的大爱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她能分清黑白。
这里的人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们是被孟春事件牵连的无辜者,所以应该救赎他们,让他们走上正道,这就是神应该做的指引。
于是,阿癸从腰侧取下一块玉,直接交给他们,叫他们拿去镇上换钱,那些人感恩戴德,连忙叫年轻人去镇上换了钱,阿癸目送着年轻人去了镇上,心里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年轻人换来钱后村子里的日子应该能好过些,剩下的就不必她操心。
阿癸便回到了天启之中。
天启没有日夜之分,自然没有时辰计数,神族没有时间理念,一不留神就过了许久,到了古神们来挑选候选人的日子,阿癸还是没有见到那个思想与他们都不同的女孩儿。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不记得了。
阿癸盯着地面,慢条斯理地想。
周围的人逐渐被挑走,阿癸的心底竟然没有一丝波动,并不诧异也不惶恐,平静得像冬日冻起的湖面,风再大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阿癸落选了。
说不上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内,她真的没有一点害怕,情绪不会为之所动,她好像天生就放弃了一切。
白胡子老头儿又一次出现,要带他们去苦宏石那边进行埋葬,他们现在有了全新的身份,他们是没能被挑选上的废神。
周围的人要么害怕得浑身发颤,要么失望得泪流满面,只有阿癸,她穿着和往日一样的白衣,遵守着规则里他们迈步时应有的步伐大小,跟在老头儿身后,听他说他们落选的原因。
“每隔千年就有一批废神产生,而他们没能被选上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不懂大爱,”老头儿念叨着,“什么是大爱呢?你们观测五界那么久,难道心里没有一点波动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老头儿带着他们走进森林,在一块巨石下早已有无数个坑位,四四方方的,要把已经捏成型的他们放进去。
废神们被迫躺入,在躺平的一瞬间,那些恐惧、挣扎、彷徨无措的脸都变得格外安详,仿佛是睡着了,阿癸却想,这是活埋,他们永远不会再醒来了,他们将在这里死去。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被选上?”老头儿扭头看向阿癸。
“不知道。”阿癸如实回答。
“因为你的资质是最差的一个,”老头儿道,“他们只是心中没有大爱,担不起责任或者能量运转学得太差,而你,你的心中连小爱都不曾有过……你没有爱。”
老头儿说着,又顿了下,问:“你有感情吗?”
“什么样的感情?”阿癸问。
“什么样的都行。”老头儿说。
阿癸仔细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明明是天启教了他们非黑即白的处理方式,却又在最后关头问他们感情,问他们心中的“爱”,可笑不可笑。
“那年派你们下界去引领人族重建家园,你是做得最好,也是最坏的那一个,”老头儿继续说,“知道为什么吗?”
阿癸安静地听着。
“因为你给的那块玉,人们富足起来,可也因为那块玉,死了无数的人,”老头儿看向前方的坑,说,“年轻人拿着玉换了钱后在镇里活了下来,根本没有回到村子里。村子里那些留守的人呢,活活饿死,冻死,染了疾病而死,剩下的年轻人想,不如我们去将那些钱夺回来,本来就是天人赏给我们的,凭什么被独占?
于是那些人就找到镇子里去,闯了大门,要将钱拿回来。
可那拿了玉的年轻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切,他早就部署好了人,将村民们一网打尽,揍得半死不活丢回了村子里,不久后,整个村子的人都因为得不到医治,彻底死亡,后来尸体堆积,出了病症,感染到镇上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镇子都因此灭绝。”
阿癸听到这里,眼神中终于闪过一丝诧异:“你说他们富足起来了。”
“那位年轻人的确富足了一段时间。”老头儿道,“可镇子上的人也因此而死。”
阿癸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个故事里,有恶人,有无辜的人,有努力想活下去的人,”老头儿看向她,“皆是因你而起。你不懂小爱,所以对人无怜悯之心,只想快速解决任务回到天启,你不懂大爱,不懂世人贪婪仇恨,你成不了神君。”
可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大爱里还包含了贪婪与仇恨。
什么是爱?
天启要他们学的,究竟是什么?
阿癸躺进坑里,看着天空,竟然被一种困倦所包围,她心底是疑惑,是不解,看着天空却看不见天启,或许她什么都没有看见,苦宏石的作用已经生效,她已经自己会进入一种安眠,而实际上,她陷入了无数的疑惑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不懂大爱被迫躺在这里,她头一次想要了解,想要明白那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