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 上
明明他是一个准神之身。
可对方身体上留下的, 更多是因为多年来为了一次次突破界线而厮杀斩妖而变得千疮百孔。
这种痛,比他当年执意要一个人闯进阴司门时,阿修罗恶鬼爬满身体后给一个生灵带来的痛还要密集, 痛苦。
这个人,却从始至终对别人说过一个字。
甚至于用一种根本无法形容的意志力,一直去压抑自己内心的所有所求所愿。直到,在这种只有他自己的情形下才能露出破绽,暴露出一丝失控,疼痛和疲惫。
【“我好想,吃巧克力。”】
【“我真的好想吃巧克力。”】
记忆中,方定海在听到顾东来在一个人痛到开始无意识地自言自语。
【“求您抱抱我吧,菩萨。”】
【“我是您的孩子,为什么您离开我,又丢下我么多年,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无论我如何做,您都不曾回来看过我一次……”】
【“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必须去承担责任做这些很苦很难的事,可我真的很怕疼,也很怕苦,但好多事,却必须我去做。”】
【“我明白,这是我必须去承担的责任,我知道这是我应该去做的,是我的骄傲,是我的命运,可是我也会痛,也会苦,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救我。”】
【“抱抱我。”】
【“抱抱我。”】
这是这个人浑身剧烈疼痛下第一次发出的心声。
也是方定海第一次这么近地听到了顾东来准确地表达出自己深藏心底的愿望。
这是少年顾东来的声音。
也是他内心深处最渴望,也只能作为一种奢望从不能说出,却始终最希望被人所给予的东西。
可和他心神合一的僧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自己的心情。
明明是这样一个自负到不容许被任何人靠近的人,内心最大的愿望到头来却像一个孩子一样,简单平常到无法让人形容。
而显然,造成他处境的原因是身上的旧伤,已经积攒到重到没力气走更多路了。
一时间,长发男人个子挺拔,但那指骨全无血色,却只能一只手掌死死扣在地上,浑身抽痛地倒在黑气边缘。
这使在他肉身中的方定海容不得去想太多,就抬起自己手臂的一下从金光中从身后撑住了这个人。
这一抵,两个人好像回到了上次抵着彼此肩头的那一夜。
明明是两个时空下的无名邂逅。
但当一个男人半透明的神魂像上次那样被长发男人抵着,他们好像跨过了三十六年的漫长时光,又一次交托了彼此的依赖和信任。
扑通。
扑通。
两个人交汇在一起的心跳仿佛温暖了彼此的肉身和灵魂。
方定海如佛像般低垂眉目,如同沾染上了那片片金光的双眸看着一边,却不明白这近在咫尺的到底是谁的心跳。
但他们彼此的肉身确实完全没有碰到对方一分一毫。
所以这不该是他的,他早已经没有凡人的心跳了。
可是他还是想哪怕用这一边没有人性血液的肩膀,给予这个在这一刻真的看上去疼到骨子里的人一点哪怕是二人才懂的支撑。
【“若有所求,至心念诵。”】
【“皆得如是,无病延年,命终之后,生彼世界,得不退转。”】
【“乃至菩提。是故曼殊室利。”】
也是这时,顾东来身边变化出来的那只金色大孔雀也略显焦急地飞翔着趴在他的肩头,鸣叫不停。
这只金色大孔雀的叫声,使半昏迷中的顾东来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不曾意识到有个人刚刚无形中帮了自己。
等顾东来一点点爬起来,他在方定海面前擦拭了下鼻梁上的汗后,他才闭眼一把抓住那只孔雀,又任由其在紫光后变为了一把孔雀神弓。
“…摩耶,我没事。”
顾东来对着手中神弓开了口。
“走吧,先去找个地方疗伤,我暂时,还不会死的。”
这话狂傲无比。说完,长发男人还像个疯子般扯了扯嘴角,使神弓也跟着闪了闪。
这只金色孔雀,原来就是他的护法神弓。
从法器和人的对话中方定海也可以听出,顾东来其实早就清楚自己一直以来的状态。
而耳边,僧人透过对方神魂处断断续续传来的喘气声,还有对方一身的汗水,也能察觉顾东来身上的各种旧伤真的很重。
顾东来好像真的很累。
可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独自身处于这世上唯一的价值和执着也就只有他一直坚持的成佛修行之路。
但他好像也早已经一个人孤独惯了。
所以更不会让自己这种关头,真的软弱到就这么晕在这种地方。
当下,方定海只感觉到这原本好像到极限的孔雀又一次硬生生撑了下去,又用一种他都不得不为对方这种毅力而钦佩的口气咬牙道,
“摩诃摩瑜利罗阇!”
那人的法号在口中念出。
当长发男子从背后隐约生出一对背翅,又随着片片羽毛烈火席卷下化身为自己的原形。
这位人间不曾见过的万鸟之王从半空中拍打绚烂夺目的深蓝色翅膀,一下飞向地底阴司布满了血水骷髅的另一边。
那一霎那,天空被他身上的灵光照的大白。
方定海眼看着对方美丽华贵的一根根尾羽划开这一片界线下的黑暗雾气,又一路以孔雀金身的形态就这么飞入了一片地底才能所见的世界。
眼前,一道道阻隔人间和阴司的地底黑气拂过对方的羽毛,使人仿佛一夕之间就堕入了这位于寻常人间的地底深处。
远处似有海的声音。
但却不是真正的海,而是一片往生者才能见到的海。
这地方,非活人生平所能看见。但经书中将这里成为阴司之北。
它如今名为魔境。
因为佛经有云,这里是地藏王还为人时所见一片真实的地狱之景。后来被众佛镇压后一直留存。
它位于一块在这大海旁沃石之上,处于正西黄泉黑路,从方定海在顾东来肉身中的视角往下却看,只能看到脚下是血水漫天,红色岩浆不断拍打上来。
这样的所在,唯有顾东来一个人能用翅膀飞到这里来。
加上,这里是阴司和人间的交接处。
除了一个个白色鬼头状的游魂野鬼飘荡在他的头顶处,没有人会发现顾东来,也正好能令他一个人在此度过这个独自疼痛的夜晚。
只是就是这样一片不同寻常的‘海’。
也令方定海想起了上一次他们一起大半夜去看海的那一晚。
原来,这个人当时说的海是这个意思。
他真的对海有执念——甚至于这么多年就开始了。方定海心想着。
但接下来的一切却令他第一次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因为在此之前,方定海其实一直没有从别的视角去看过这一年这个人的真实样子。
可当顾东来来到这一片阴司下的阴司之北。
随着这一年的长发男子走到底下涉水处,一点点带着浑身伤疤疼痛,以这样的方式解下自己的衣衫,方定海竟从从水中看到了对方的面容。
接着,从未来而来的年轻僧人就亲眼目睹了一幕只有他才看到的鸟儿特别的‘疗伤’方式,和一场……神迹。
第一反应,内心虔诚专注,不曾为外物所打动的年轻僧人是双手合十地闭目诵经选择不去看的。
可他的心神和某个人是连在一起的。
所以当卸下金色面具的长发男人一个人涉水而过。在那空灵缥缈的雾气中。碧绿色磷光和萤火开始顺着湖水的中央向着他飞来。
当他化为走进这阴司之北的沃石中,像只孔雀一般振翅向着记忆的方向抬起了手臂。
他看到顾东来抬起手就这么放下了那个金色面具。
水波荡漾。
那长卷发垂在对方一侧肩头,顾东来的脸上果不其然是布满伤疤的。
但是,这张被阴司之水映照的模糊下的脸,却比僧人过往所见过的一切人和事物都具备美的真实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