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 上
他的一双眼珠和脸上的疤更添几分病气,明明这个人在淡淡说着世上最心狠薄情的话,可他的话语却那么不怕死,因为他从来都是一个文质胜于武力解决的人,无论是在狮驼岭化为无面僧时,还是逃出生天,重见天日再成为方海问时,踏海问佛者,永远有自己的个人价值。
可在他眼前这个人,恰恰是常人所不能挑战的邪肆狂妄之人,紫气东来孔雀顾东来其人,天生就不把世间万物放在眼里,即便三千佛法世界已经过去多年,明王本人依旧是一个把屠刀握在手中的人。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么,方海问。”
这话咬牙说出,一头长发洒在眉间,鼻梁,嘴唇上染着先前的血色,大雨中,顾东来表情阴森盯着人的时候眼神十足邪气,即便还要护方定海周全,但他一身将二人对峙下的寺庙空气都镇压得紫气流转,真的杀心起了的情况下更是不把过往和任何人之间的情面放在眼里。
“我顾东来眼中从来没有善恶慈悲,没有什么可笑的人命大局。”
“我高兴就是善,不高兴就是恶,我想保的人就是我的命,我不在乎的人死了也和我没关系,我自私自利,残忍冷血,所以其余人的死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高兴要杀人,谁也拦不住我。”
“让我要保的人死,就是无能,和我作对,我一个不留。”
“而我现在要杀了你也易如反掌——”
这一句话,顾东来都快急疯了的情形下却也真的不打算和任何人阻拦他救方定海的人客气了。方海问退后一步,和他打到了一起,可就在长发明王要直接越过方海问这一道把他唯一想救的那个人带走时,顾东来却听到了内里有什么东西被碰到的声音,随之是一个人弱不可闻的一声咳嗽和阻止。
“……师兄。”
“让我来和他亲自说。”
就是这隔着恐怖大雨和雷电,但好歹能令人听到一点那人模糊鼻息喘气的声音,使杀心都起了的顾东来的手停下了。海问师兄听到身后这声音也跟着眉头皱紧,想到刚刚在禅房里自己这个半条命都丢了的师弟一醒过来就问对方怎么样的样子,却也无可奈何,又一语不发地任凭面前的长发男人一下越过自己快速跑了进去。
禅房门被推开,顾东来一听到方定海的声音的刹那就已经不想去管任何人了。
可当他真正迈进来时,他的脚步却还是一下放轻了,心头的一切迫不及待想确定这个人安危的念头也一下窒停了,因为当他走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方蒙在眼前的白布,而一瞬间,顾东来双眼通红,只站在原地,却也突然不敢走上前,那个现在什么都看不到的人却对他轻轻开口了。
“你在哪儿。”
“……”
“顾东来,你已经进来了么。”
这个问题,明明听上去那么寻常。可现在走不过去的顾东来却咬牙低着头站在原地一个字都发不出。门外方海问已经走了,可面对唯独留下的他和方定海这么面对面,他却几乎快要恨死自己了。
因为眼前只见,一个人躺在禅房中的方定海只披了件白色里衣,那胸骨血肉已经溃烂发黑,被五脏六腑中佛毒的浸入,手指都白的几乎要没有颜色。
三天。
这个人明明还那么年轻,光明,凭什么就因为他的过错而只有三天。而感觉到一个人隐隐约约站在自己不远处,却无论如何不靠过来,床榻上一袭白衣的年轻僧人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能微弱地感知着他身上的法力流动开口道,
“顾东来。”
“别生气。”
当下,他只能虚弱用力地伸出一条手臂尽可能抓着长发男人一只胳膊,又感觉到对方终于走过来到他面前抱着他,披散在阴郁惨白面颊上的顾东来只单手捂着自己的脸咬牙切齿道,
“我是生气,生气没人救你。”
“我还生气,是我害了你。”
“……我更生气,就算是这样了,却连我都无法救你,我只能在这里生气,那我和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没有什么不同,顾东来救不了你!”
“明明说好了……是我该来帮你,和你一起挡下这场劫数的……我什么都没为你做……却已经酿成了最大的错。”
这一句,等在这里,只为了看他醒过来一样的顾东来已经是双眼自我怨恨,在连日来的提心吊胆中冲垮理智的边缘。
他曾经邪气狂傲,就连方才对他人都没有一丝落败的眸子满是血丝,长发洋洋洒洒落在他的面颊上,眼眶内里是咬着牙强忍,却很可能下一秒就要控制不住的眼泪。
“你现在把我带回阴司去求地藏王给我续命,也于事无补……它们……还有那些藏在龙泉山等待劫数爆发的魔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可你不和我走,你自己呢……你到现在都在想着别人么,方定海。”
“……那些妖魔就是应该死,我现在让那些害你的人死一万次给你的眼睛偿还报应……都不为过,我还要把那些人给碎尸万段,剁成一块块扔进阴司去喂狗……我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顾东来闻言抓着方定海的肩膀,双眼血红血红。人从昨晚开始就一夜没有睡,他口中那根本已经和疯了似的话已经完全没有理智可言了。这使被纱布完全蒙着受伤眼睛追了出来的方定海不得不把他完全地抓住,二人挣扎着搂在一起互相使对方停下这争执中的脚步。
“……顾东来!”这一声,声音虚弱嘶哑失去了往日清冷感的方定海一下伸出手去抓住他,在这么多天虚弱苏醒的情形下,第一次开口叫他顾东来。
可光是这两个超越了往常他们之间情谊的称呼,就可以把顾东来要为了他去犯下杀戒的魔心拉回人间了。
顾东来。
他开始因为这三个日思夜想的字脑子里开始恢复思绪。这个人为什么能永远这么不操心他自己反而操心他。他自己明明都已经这样了。
顾东来被自责,仇恨和完全无法抹开心痛的眼眶边缘血丝一片,他俯下身,披散着长发闭眼抱住了方定海。顾东来烦躁,暴怒,胸闷到甚至想杀了他自己,再把他的眼睛直接挖出来立刻给方定海,使他恢复光明。
他第一次意识到了佛祖为什么说佛门弟子一生不可动妄念的缘故。
但凡他们俩只是朋友,顾东来都不会因为方定海因他而陷入的不可复原的失明而伤心悔恨成这样。
他把自己陷入了对这个人的一场妄念中。
如今,偏偏又是因为他毁掉了对方作为法僧本还光明灿烂的一切。那自己这样一个痴迷妄想的人,又该如何去回应对方光明一片的佛心,去兑现他们之间关于个人理想和志向的诺言呢。
“……”
这样毁灭性的劫,使悔恨交加,自责不已的顾东来这种人的内心都第一次品尝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滋味。
他禁不住想去近距离触碰这个人为他而沦落如此的双眼。
却在这时被对方的一个不经意的退后弄得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
而这本来二人从不猜忌躲避的一切落入顾东来眼中,几乎不可能说再为这两个往常聪明骄傲,什么都能轻易看破的人再继续隐瞒下去,在这样双双落入劫数之中的情况下,顾东来突然就开口看着对方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
“……”
“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还是我做了什么。”
“……”
脸色惨白,性格骄傲自负的长发男人明明前一秒还在怒气不停,这时气息一下弱了下来,说着手上绑着纱布,腕骨血迹却依旧清晰可见的手臂撑在他耳边,顾东来一头湿透了的发丝凌乱落在眉梢,鼻梁和脖颈,只有一只情绪敏感又异常眼睛露在发丝外面,并用一种很反常空白的口气带着猜忌看向他。
“难倒,那天晚上,我一时忘形对你说出口的话,你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