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人鱼的三步法
楚虞浑身是血,他满身伤痕地摔在沙滩上,仰头盯着黑云下他身前匆忙赶来的任雀,眼泪在眶中打转,刚要抱住任雀的腿,就被暴怒中的梵鸟掐住脖子。
“啊……啊……”小鱼悬在空中,努力拍打任雀的手。任雀一贯冷静,略带软意的眸子里,满是歇斯底里的心碎与恨意。
任雀红着眼,手指收紧又松开,他死死咬着嘴唇,直到楚虞哭着捂住他的手指,他才砰地放开。
小鱼球摔进沙子里,楚虞拼命咳嗽,任雀却已转身,刀刃与锁链齐飞,如恶魔解禁,踏向海浪。
人鱼族的血染红了西沙海岸,消逝的生命、断裂的肢体,于电闪雷鸣下狂妄飞舞的银色光芒,摧邪的梵音如出鞘即斩的屠刀,在人鱼的地界上空久久回荡。
后来,楚虞理所当然地被发现了。
洛神府私藏来路不明的人鱼、身为监管者的南若带人鱼私自闯入两族约定的对峙地带、任雀在对峙地带屠杀人鱼族,诸多罪状,每一条都是板上钉钉的重罪。很快,洛神府被监管者的监察者包围查封,楚虞入狱,任雀游走在各种惩戒会议中,在楚虞的刑罚中拉扯。
在近乎一个月的时间,任雀一次也没去过浮世回廊的监狱探望楚虞。
因为监管者与人鱼族的交涉提议,若水南岸要求杀死楚虞,为死去的万千人鱼士兵陪葬。
他想去看看楚虞的,可愧疚、自私与无处藏匿的怨怼撕扯着他的内心。
“你去看看楚虞吧,他在监狱里什么都不肯吃,一有人经过就起来看,估计是在等你。”
在他一气之下烧了那块匾后,白泽对他说。
任雀回到洛神府早被查封的院子里,仰头望着葱郁的梨花树。
树无情,岁月轮转万千,不谙人间事,风穿堂而过,寒意刺骨。
“南若,我不明白。”任雀喃喃道。
那具行尸走肉般勉强直立的躯壳摇摇欲坠,树不会回答任雀的问话,死去的南若更不会。风声呼啸,叶子抖动,琉璃瓦被阳光镀过,明亮耀眼。
“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楚虞就好了。”任雀嗡动嘴唇,他抚过梨花树粗糙的树皮,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我在海岸时,有一瞬间,甚至想过杀了他,就好像只要他死了,你就会回来一样。”
只要他不出现,就不会有人夺走你。
偌大一个洛神府,只一朝便空无一物。
“南若,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任雀哽咽出声。
任雀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恐惧。
他怕自己会伤害楚虞,后怕与愧疚永不消失。
“可是,我……”任雀哑了声音,后知后觉的痛折磨着自认为纯净无惧的灵魂,他微微收紧指尖,身形孑立。低下头,不敢直视树上的嫩芽。
楚虞曾抱着树干,好看的尾巴垂下,在同样的地方,把树枝突生的嫩芽指给任雀看。
他至今记得楚虞脸上懵懂又灿烂的欣喜,欢快甩动的尾巴,全然信任地张开双臂,要任雀抱他下来。
他不过是在绝望与恐惧的驱使下,谴责自己的无能软弱,又迁怒到楚虞身上。
走投无路时的怨怼,不敢剥开固执外壳承认自私,逃避责任,无所适从。
“可是,我明明比你还爱他。”
任雀的泪落到梨花树下的松软泥土里,一滴一滴,在阒然中消失,归于凡尘。
第65章 阳光灿烂的绝语
任雀第一次进入白玉宫,梵袍轻动,他看起来阴郁冷漠,埋头拾级而上。白玉宫上晴空万里,烈阳照在头顶,却显他面色更加可怖。
百级台阶已过,恢弘大殿近在眼前,两侧引路灯在白日向前延伸,浑厚钟声响起,如古时升堂一般。侍官垂手而立,不敢对任雀有任何情感表示,领头的女官唤了任雀一声,紧接着为他领路。
白玉宫正殿后,是一处祭祀泉。
露天环形柱拱卫中央的女神像,女神身披薄纱,手中握着象征力量的宝剑,悲悯双眸望向天空。祭祀泉水包围石像,唯有一条狭窄石路通向中心岛,石像下有个棋盘,男人坐在一头,正朝任雀看去。
“你来了。”
意气风发而英俊逼人的男人,剑眉入鬓,斜瞥过来的视线并不友善。
任雀稍微缓步,他对远处的男人没有印象,辗转多日的裁决会议并没有让任雀对面前人有任何了解。
男人待任雀坐下,一言未发,执起白子,下在正中央。
哒——
一声脆响,玉棋子落位。
“南若常与我说起,任雀善弈。”
男人抬眼,若有深意地盯着任雀。
那种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神,带着令人厌恶的熟稔与自以为是。任雀微微蹙眉,执起黑棋,勉强压住怒火,见招拆招起来。
对方头脑精明,布局狡猾,常设连环计;任雀棋风凌厉,步步紧逼,像寒光齐出的刀刃。棋子落位之声迭起,泉水漫流,阳光偏斜,扫过一缕,任雀被刺伤一般眯起眼睛。
“南若带楚虞去海岸前,来见过我一面。”男人徐徐说道。
任雀执棋的手指一顿,脑中的弦瞬间绷紧。
南若,见过他一面?
南若为什么来见他,他……知道楚虞这些年在洛神府的事情吗?
“你不好奇她为什么来找我吗?”男人抬头看了任雀一眼,瞧见青年紧绷的手指弧度,执棋动作僵硬,却仍强装气定神闲。
“你已经入局了。”任雀声线极冷,裹藏着质疑与不快,他落了子,淡声警告。
“你错了。”男人一笑,他下了一棋,棋盘两极反转,险象环绕,任雀突然落入千钧一发之局。
他观察棋局,眨眼间将所有可能性全部模拟,寻不到全身而退的解法。他迟迟未动,冷眸从细长眼睫下挑起,冷冷打量着面带笑意的男人。
这盘棋不是没可能,任雀有两个选择——要么牺牲一部分保留根基,要么全神贯注孤注一掷。
“按理说,凭你屠杀人鱼族士兵、毁了若水南岸南部三十二群宫殿,人鱼族应首先向你追责。但他们提出只要将楚虞斩首,便可以顺带豁免你的罪责。”男人笑意吟吟。“这也是直到现在,你还能逍遥法外的原因。”
“只因为南若与楚虞擅自越过中间对峙区域?”任雀放下棋子,冷言相对。“看来你们谈判技巧拙劣得很。”
“原来,南若没和你说过她此行的目的么?”男人讶然挑了下眉,眸中闪过嘲弄。
应激反应一般,任雀在桌下攥紧了拳。
南若什么都没与他说过,只是远行,一句教会楚虞狩猎的说辞,关于成年话题的寥寥数语。如果不是收到求救信号,他根本不知道南若在关山海。
“或许你知道,人鱼族有一套上古流传的成年仪式,也称狩猎仪式。年幼人鱼须独立狩猎一头上古海妖,作为强大的证明;另外,血统纯正的人鱼在成年时也会利用海妖血提纯血统技……”男人道。
任雀琢磨男人话语的可信度,听到最后,突然一怔。
关山海之所以会成为监管者与人鱼族的真空对峙区域,源自若水南岸南部,关山海隘口面向之处上百海里开外,有一处人鱼族死守的圣地。
据说,那里埋藏着人鱼世代守护的神。
“关山海外的圣地,是人鱼族狩猎仪式的唯一场所。”男人的语气稍沉。
任雀垂下眼。
为了让楚虞进行狩猎仪式而铤而走险前往对峙地带,以任雀对南若的了解,这事,那女人百分百做得出来。
“仅凭这些,就能让人鱼族上万士兵追杀南若和楚虞?就算私自入境,也远不到开战的地步。”任雀反问。
“但楚虞的猎物,是人鱼王唯一的继承者,一条同样濒临成年、前往圣地狩猎的皇储。”
男人的话音一落,层云遮天蔽日,阳光消失在任雀放大的瞳孔中。
任雀这才想起,人鱼大臣首日到浮世回廊时,抬了一座空的水晶棺来。
“人鱼族称,当日的上万军队守在圣地外等候皇储狩猎归来,但直到皇储的魂石碎裂才察觉不对。后来就像你见到的一样,人鱼军队与楚虞南若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