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提斯
他重复着已经被许多人重复过的说辞,对他的解释、安慰,他听过成百上千遍,从年幼时一直到现在,像一种洗脑,到了一旦有人提,他就能冷冷地先复述一遍的程度。
圣武士可能想开口劝慰他,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贝因加纳没能停下,像是一种应激反应,只要开了头就不会停止。
他瞳孔微张,一字一顿地说,“那不是个意外。”
他曾回到故乡的断崖旁,采集那里所有的痕迹,他也很想说服自己这是一场意外的悲剧,为此证明得小心谨慎,然后事实告诉他,那里的山体坚固无比,没有风和水的侵蚀,没有地震,不会突然断裂,毫无征兆地崩塌。
他拿着这些结论去朝当初将这件事定性为天灾的人解释,然后是质问,发火,可是没有人相信,“痕迹多年后可能已经消失了,毕竟真正坠落的山体已经沉入海洋。”
他们都是些心性柔和,心中充满真善美的好人,认为一个失去一切的孩子会有些极端的看法极其正常,而他们要做的是让他尽快走出来,拥抱新生活。
他们不住地安慰贝因加纳接受现实,他的幸存不是为了让他沉溺过去,而是要带着已经逝去的所有人的希望幸福地活下去。
已死的人怎么知道该把希望交给谁?那时的贝因加纳对周遭的所有都充满怀疑和戾气,他强硬地拒绝神殿的帮助,不得已他们将他送往北山让星正教接手,希望那里的清幽能洗涤他的心灵,期盼时间能让他想通一切。
“我们这些神民的后裔只是住在那里,与世隔绝,既欢迎所有人的到来,也很感谢神殿一直的帮助。”从直愣愣的表情中,贝因加纳的呓语很轻,难以停下回忆的步伐。
他不知道赫格的先祖们是怎么选择那里作为他们的栖身之地的,不过那儿确实是个好地方,在大陆最西端的森林之末,气候温润,物产丰饶。神殿的人一直想着他们,经常以慰问的名义带来不少大陆其他地方的新奇东西,所以他们得以自给自足,无人打扰。
贝因加纳永远记得那一天。
他去森林深处的樵屋取村里长辈晒好的草药。
【要出门吗,我们载你一段吧,正好回神殿顺路。】
【贝因,牧师说能送你,那给爷爷从镇上带点烟草回来,要黛法伦产的。】
【爷爷,那个太贵了吧。】
【不贵不贵,仲夏节马上到了,抽点好的。对了,给你肖恩阿姨顺带包五磅的砂糖,还有她家女娃想要的糖果、裙子……】
贝因加纳手上多出了许多沉甸甸的钱币,周围几家让他带不少东西回来,多到他需要一份长长的清单。
【奥兰爷爷,贝因回来时候可没人送,东西太多拿不了那些!】
【没关系,我们可以再送他回来,马车有地方放,不耽误。】
少年带着钱袋,包裹里是邻居们为他准备的路上吃的点心,他穿过森林,在镇上从早采购到晚才买齐所有的东西,兴冲冲地要赶在仲夏节回去。
折返时,森林突然哀鸣似地抖落了树叶,飞鸟惊起掠向天边,他以为是地震,脚下却毫无震动,在慌忙地跑出森林后,他视野里却永远地空缺了一块。
他记忆里错落有致的房屋不见了,村落中间最醒目的钟楼不见了,靠近海崖的灯塔也不见了。连着山崖,赫格整个塌了下去,像一张纸被撕掉一个不规整的边角,让原本可能亘古不变的参差海崖都改变了轮廓。
没有人逃出来,那里居住的所有生命都跟着这些不见的事物一起,坠落深海,无一生还。
为了宽慰他,在福济院的时候,修女嬷嬷在夜里会哄着整夜做噩梦的少年,说也许赫格的神民不是死去,而是被召回神国,到那边享乐去了。
【祝福他们吧,贝因,你要好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终有一天也会被他们所迎接。】
可是贝因加纳知道,即使在赫格,住民中大部分也都是混血,不会被祖先亲手抛弃的地方迎接。况且,被古因海姆接纳的他们,死后会进入根源,而不是什么神国。
善意的哄骗没有意义。
——为什么唯独是我被留下了?
在尤斯缇缇亚,贝因加纳日夜为习得魔法殚精竭虑,那时他只来得及一桩一件的思考,究竟有什么力量能造成这样的毁灭。
当他掌控力量,拥有传奇法术和巨额的财富,昔日的思考变成依次的验证。
是觊觎那片丰饶土地的人类贵族或者军队做的吗,是某个宗教传奇领域的圣职者做的吗,是还不曾崭露头角,掌握无法企及力量的疯狂法师单纯为了满足成就感,不巧拿这块地方开刀了吗。
他与精灵结交,到古帝国废墟中探寻,寻找龙的踪迹。
如果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放弃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没能做到。贝因加纳花费很长时间和无比的耐心,一一排除过去,最后发现,都不是。
既然如此,最后的可能无论多么匪夷所思,但也只有那一个了。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
目睹贝因加纳的表情愈发阴云密布,克罗斯瞥了他一眼就已了然,“盲目地复仇,你也什么都无法换回来,翡银。就算你掌控魔族,真的弑杀神灵,你也只会感到空虚。”
法师一边摇头,一边笑得很疲惫,眼中却没有复仇之人该有的杀气腾腾的感觉,“我不想弑神,我知道神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还是必要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想起临行前和莉亚桑迪见了次面后得到的灵感,讽刺地说,“我只是想扇那些东西两个耳光,告诉祂们就像我这样的渺小人类也是有脾气的,不会任人宰割,就这么简单。”
蚂蚁也会在巨人脚下伸出拳头,告诉祂们自己也有尊严,无论多么不可理喻。
这完全像一个疯子的言论,全然不顾后果,不在乎自己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只是在发泄愤怒,歇斯底里。
但是这样很畅快。
那些是主神,由星球内核诞生的拥有神格的伟大神灵,不是从神那种在地上就会降格的存在。肉体凡胎的人类就算集齐这片大地上的所有神秘和所有武器,都削不掉祂们的衣角。
他没有那个本事。
贝因加纳也很清楚,真的到了那一刻,直面神灵的后果,他手握的武器会为他的恣意妄为粉身碎骨。
无法达成共识的结果就是克罗斯不再多说,他把椅子上的木杯递给法师,想跟他碰杯,毕竟今天是祝福祭典,是无论是谁都应该得到祝福的日子。
贝因加纳猛地打开那只杯子,木杯甩飞在草丛里,果香四溢。
“你该回去了,提昂将军。”法师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克罗斯轻叹一声,喝光自己杯子里的饮料,将它搁在长椅上,在离开前最后说了句,“是你亲手凿通了那个命运的孔洞,否则你不会在这里。”
望着圣武士的背影直到消失,贝因加纳也转身走回去,他的手有些发抖,那只杯子上的小木茬戳进了他无名指的指甲,他把它拔出来,一点血流了出来。
他知道如果跟克罗斯·提昂谈自己的过去,那个人会在好言相劝后无奈离开,贝因加纳一直懂得操纵自己的情绪,这是他的武器。
他把手指含进嘴里,尝到铁锈味后才想起来,应该留着给赞沙玛尔。
可是伤口很小,很快就不再流血。
然而想到赞沙玛尔,他心里的某块像被撞了一下开始疼痛。
这让他在回到黑发男人之后,很难立刻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也许他现在看上去有些难过。
赞沙玛尔如主君要求的那样一直等在原地,半步都没挪,但当他捕捉到贝因加纳的神情,眉头再次蹙起。
他问,“你还好吗。”
贝因加纳该回答什么呢。
眼前的人是他能掌握的最后一件武器,在他都已经要放弃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被他紧紧攥住。
虚无民哪里残缺了?他眼前的这个热忱的灵魂,比任何原始种都要炫目。
贝因加纳仅仅是站在他身边,都感觉自己身上的黑暗无所遁形。
——他会愿意为我而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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