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重生]
自被关入这芥指中起,这凡人便一直心中默念数字,一刻钟计一条短痕,一个时辰再计一条略长的痕迹。十二时辰便计一条长痕,为一天。第二日再磨去昨日计的时辰,从头算起。
而他的计算,与实际的天数变化相差无二。
这得是何等的毅力才能做到?千华子愈发觉得,他不会是普通人。若他有法力在身,哪怕是听起来危言耸听的毁天灭地,千华子也觉得,有一天他定能做到。
前两年过去,千华子也渐渐放松警惕。更贴切的说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再也没回过师门,师父说若他回来,则芥指中所藏之人必为那人察觉。那人得有多厉害?千华子想象不到。
他几乎成了散修,门派的弟子册也将他的名字悄悄隐去。
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千华子也不再对那名重犯如以前那般警惕。除了每日的食物和水,有时也会买几册话本、几支笔,悄悄放到他身边。
或是实在无东西打发时间,那重犯渐渐爱上看话本,偶尔也自己动笔写上几个故事。
在游历的日子里,千华子还见过不少清都山的弟子在寻他们大师兄。其中也有他的好友笑红尘。
笑红尘还叮嘱他,若是见到他们大师兄,务必来信告知。
千华子知道清都山的抱元子道君一贯在外游历,不常回师门。可清都山的弟子以前不曾来寻过,为何如今又来寻了?那时,他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但由于太过匪夷所思,不敢笃定。
后来,他又听说了许许多多关于异数的流言。
说是道门抓住了预言里的异数,却不知囚禁在何处。而清都山的那位抱元子道君,为寻那异数,叛出了师门。
千华子当时正在喝茶,惊得猛呛一口,引来他桌异样的目光。
更惊人的是,后来还有谣言说,那异数正是抱元子的道侣。抱元子之前不知异数真实身份,被他的皮囊欺骗,动了真心。哪怕后来得知他是异数,也无法割舍,终为异数叛出师门。
传得有鼻子有眼。
还写成话本,传为一则虐恋。
千华子竟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毕竟他才是真正见过异数的人,那副皮囊相貌究竟如何,他最为清楚。
自那以后,千华子便刻意绕着抱元子走。不过也不用他来绕道,师父每日必来的传信,叫他对抱元子行踪了如指掌。
如此五年后,异数的皮囊也终于垂垂老矣。乌发尽白,身形佝偻,年纪尚轻的他已成了七八十岁的老翁。若以前认识他的人来了,怕也认不得他身份了。
千华子清楚,如此下去,异数的活头只怕不到几月。
而他漫长的游历,也将到头。
期间,他还偶遇过笑红尘几次。笑红尘憔悴许多,曾经那般不着调的人,几年之间沉稳许多,见了他面,无一不是问他们大师兄行踪。
千华子有些不忍,却知晓轻重,终究一言不发。
有一日路过终南山脚下,茶肆里,一个紫虚观弟子打扮的道士吆五喝四,让众人围过去,茶客们竟都听话地围到他身边,津津有味地坐等着。
千华子一打听,才晓得这紫虚观弟子还兼职说书,不时下山,靠自编的故事赚些外快。才来终南山几年,便成了本地的风云人物。
四处游历本就无聊,千华子想起异数写的那些话本——每写完一个故事,他都拜读过。凡人的这些话本确实有趣,于是他来了兴致,也凑过去听上一二。
这位紫虚观道友,今日讲的是一个灭门少年为复仇、隐姓埋名入朝堂的故事。恰巧讲到少年与人在酒楼上续诗,若是续得对方满意,少年便能得到一个有关仇人的关键线索。
众人听得入迷,便见说书的紫虚观道友忽然一顿,笑了笑:“既如此,咱们不妨一起为这少年出点力,替他续上一续?不过是两句打油诗,也不必在意什么平仄对仗。”
听说书居然还有互动,大家都觉得有意思,纷纷让他快念前诗。
只见这道士举起茶盏,以作酒杯,悠悠念到:“我以清风煮月,换得二两烧酒。诸君请续——”
竟是奇了。
千华子在异数写的话本中,也读过这两句打油诗。
他以为是什么书上固有的句子,便想也不想地出声续道:“与君共饮,销得人间半世愁?”
话音刚落,说书的道士竟蓦地站起,眼神闪着莫名的情绪,直直望向他。
千华子一怔,犹疑地问:“我……道友,在下哪里续得不好吗?”
“哈哈哈,没有。”那道士干笑了几声,“这两句本就是某本打油诗集上有的,在下只是惊讶于道友的见多识广。应该说,道友续得好,续得好呀!”
道士几句糊弄过去,给说书结了个尾,便坐到千华子对面,笑呵呵道:“在下紫虚观郑允珏,五年前才拜入师门,识得的门派不多,不知道友是?”
千华子心里那股怪异之感愈发浓重,于是隐去师门,只说自己是名散修。那郑姓道士还想说些什么,千华子一一搪塞过去,起身告辞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定再来听郑道友的说书。”
离了茶肆,千华子回头望去。
心道,那两句诗到底是……
他愈发加快赶路的步伐,远离终南山几里后,忽然收到师父的传信符纸:“速回蜀地!远离终南山!”
千华子顿时惊了一身冷汗。
——抱元子来终南山了?!
这么快?
那紫虚观道士有异样!
千华子掏出佩剑,便要御剑飞行,忽然一股威压汹涌而来,几息之间笼罩终南山脚下百里之地。千华子触及禁制便被弹回原地,额头急得满是汗珠,速速往林间逃去。
异数寿命只差这几日了,只要坚持下去!
千华子颤抖着双手,咬咬牙沿途施阵。
不料才跑入林中不到半里,视野前方,一个玄衣道士忽然现身,挡住了前路。
那道士个儿很高,身影薄如剑刃,面色冷若霜寒,加上一身玄衣,便像候在坟前的一株老槐树,在西风中眸色苍郁地望来。
千华子身子一抖,停在原地。
道士拔剑向他而来。
千华子只来得及闭上双眼,眼前寒光一闪,却不是道士的剑,而是胸前的芥指。
居然芥指本身还附带传送阵法!
芥指消失于他胸前,只余空荡荡一条挂绳。道士的剑恰好停在他颈间,离丧命只差一线之隔。
道士咬牙,一字一顿问:“他、人、呢?”
千华子抖着身子滑坐在地。
道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提离地面,神色近乎疯狂:“说话!”
千华子喘不上气,脖颈被勒得通红,蹬腿挣扎着去抓他的手,却无法撼动。挣扎间,千华子的门派令掉落在地。
道士也瞥到那块令牌,松开了手。
千华子急促喘息了几口,脸色呛得发红。
这时,他听见道士森冷沁人的嗓音:“这五年,原来是你。”
千华子一言不发,趴在地上喘息着,还没从那股濒临丧命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道士接着收拢令牌,冷然道:“原来,还有你师父。”
令牌化为镍粉,随风消散。
道士的身影也消失在原地。
——
笑红尘接到千华子急信,用清都山的传送阵法赶来鹤鸣山时,沿山阶而上,一路俱是惨象。
受伤的弟子倒地哀嚎,却还有源源不断的弟子往山顶聚拢。
鹤鸣山弟子们以某种特定的位置站于大殿之外,本命佩剑悬于上空,万剑列阵,直指殿门。若不是场合过于悲壮,这场面称得上一句蔚为壮观。
笑红尘察觉出不对。
鹤鸣山竟发动了护山大阵!
每个门派都有各自立身的护山阵法,遑论六大派之一的鹤鸣山,其威势若发挥到极致,足以摧毁每一个胆敢跨入阵法的人。
笑红尘急于寻找鹤鸣山上说得上话的弟子,消解双方恩怨,阻止一场恶战爆发——可就连他自己都知道,除非道门众派放过异数,这恩怨永不可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