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罪者
渐渐地,那个人在浓雾中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这是个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男xing,五十岁上下,体瘦,头发粗硬、凌乱,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棉袄,右肩上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人造革旅行包,左手拎着一个网兜,里面是一只搪瓷脸盆。牙具、皂盒之类的东西在里面叮当作响。
骆少华感觉喉咙被一下子扼住了—是他,不会错。
男人走到门口,似乎对面前的铁质栅栏门束手无策。很快,值班室里走出一个身材矮胖的保安。看到他,男人向后退了几步,整个人也缩小了一圈,仿佛随时准备抱头蹲下。保安走到他面前,开口询问着什么。男人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放下旅行包,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保安接过那张纸,糙糙看了一遍,随即转身打开了铁门。男人直直地看着打开一条fèng的铁门,既不说话,也没有动作。直到保安不耐烦地挥挥手,他才全身僵直地一步步走出来。
铁门在他身后闭合,重新上锁。男人站在门前,先是缓缓扫视一圈,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感到陌生无比。足足五分钟后,他才迈动脚步,有些踉跄地向路边的公jiāo车站走去。
骆少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视线随着男人机械地移动,看着他仰起脖子,认真地看着公jiāo站牌。
很快,男人似乎选定了目的地,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候公jiāo车。此刻,雾气已然散去,男人的样貌清晰地呈现出来。
骆少华伸出已经冻僵的手,摇上车窗,隔着玻璃注视十几米之外的男人。
他瘦了很多,粗硬的乱发已经白了大半。脸上的线条宛若刀刻般棱角分明,那双眼睛里死气沉沉,没有感qíng,没有灵魂。
骆少华暗暗捏紧拳头,感觉一阵重似一阵的寒意正慢慢侵袭全身。
很快,一辆老旧的公jiāo车停靠在路边,男人拎起旅行包上车。公jiāo车的排气管喷出黑烟,吱吱嘎嘎地开走。
骆少华转过头,发现全身已经僵硬得像一块铁板。他发动汽车,尾随公jiāo车而去。
驾驶室里和外面一样冷。骆少华颤抖着,勉力握住方向盘,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公jiāo车。突然,他抬手看了看腕表。
1月7日。上午九点零一分。
恶魔重返人间。
公jiāo车开进市区,男人在新华图书大厦下了车,又换乘了另一辆公jiāo车。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骆少华的跟踪,只是坐在车窗边,默默地注视着街景。
半小时后,男人在兴华北街再次下车,向东步行约七百米后,走进了绿竹味jīng厂的大门。骆少华把车停在距离厂门不远的地方,坐在驾驶室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在值班室里,男人和门卫jiāo谈了几句。与他年纪相仿的门卫显然对他的身份充满疑问,不过还是按照他的要求打了一个电话。在这个过程中,男人始终直挺挺地站着,脸上毫无表qíng。几分钟后,一个穿着灰蓝色羽绒服的年轻人匆匆而至,和男人谈了一会儿,带着他离开了值班室。
这一走,就是两个多小时。骆少华倒是不着急。他已经猜出男人此行的目的,也知道男人接下来会去什么地方。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筹划下一步的行动。不过即便如此,骆少华仍然心乱如麻。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没想到男人会在这个时候出院。本以为这个人和那件事可以永远封存在安康医院里,本以为自己可以功成身退,颐养天年,可是他的突然出现,已经将骆少华设想中的未来击得粉碎。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脱掉警服后的无力感。
怎么办?没有了高墙铁门,该怎么束缚他?
正在胡思乱想,绿竹味jīng厂的铁门忽然打开了,一辆灰色面包车飞驰而出。骆少华抬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男人正坐在后排中央。骆少华丢掉烟头,手忙脚乱地发动汽车,尾随而去。
面包车只行驶了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就停在绿竹苑小区的一栋居民楼前。骆少华没有继续紧跟,因为他对这个居民区了如指掌,更知道此刻绿竹味jīng厂后勤处的gān部们正把男人带往22栋4单元501室。这是男人的父亲当年从味jīng厂分得的福利住房,也是父母留给男人的唯一遗产。在他入院治疗期间,这套房产一直由味jīng厂代为保管。大约半小时后,面包车驶出小区,男人已不在车上。骆少华发动汽车,缓缓驶进绿竹苑小区,径直开到22栋楼下。
4单元501室。骆少华凭借记忆,毫不费劲儿地找到了那扇窗户。此刻,漆成蓝色的木质窗户大大敞开,能看见灰色的厚布窗帘在寒风中不住地抖动。骆少华盯着那扇窗子看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几秒钟后,一个男声在听筒中响起:
“喂,骆警官。”
“曹医生,我今早接到了你的短信。”骆少华顿了一下,似乎不愿意说出男人的名字,“关于林国栋的。”
“哦,他应该已经出院了吧。”曹医生的声音显得很疲惫,“我查一下。”
“不用了,我看着他出院的。”
随后,就是一阵沉默。最后,曹医生忍不住发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骆少华一时语塞,“你们……确定他已经治愈了吗?”
“这个,这个当然。”曹医生忽然有些结巴,“不过,他还需要定期回院复查的……”
“也就是说,你们不能保证他不再出事,”骆少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对吧?”
“骆警官,jīng神疾病的治疗不像其他疾病,有明确的参数和指标。”曹医生的语气也qiáng硬起来,“它本身的特质之一就是病qíng缠绵,复发率较高。”
“可是你们上个月还认为他需要继续治疗!”
曹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
“你说。”
“改天吧。今天我很忙,你找个时间来院里,我们详谈。”曹医生迟疑片刻,试试探探地问道,“骆警官,据我所知,您并不是林国栋的家属,为什么你对他这么关注?朱医生退休前……”
骆少华没有听他说完,径直挂断了电话。
不管能否搞清楚林国栋出院的缘由,他现在已经重返社会,这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几十年的刑警生涯教给了骆少华许多事,其中一件就是不要对任何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已经对此做好了最坏的预判,而他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不让这个预判变成现实。
骆少华发动汽车,他清楚自己已经失去了职业带给他的诸多便利和权力,因此,他要提前做好准备。
他不清楚的是,此刻,林国栋正站在4单元501室的窗前,静静地注视着他和那辆深蓝色桑塔纳轿车,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第六章 朋友
老纪不在房里。
魏炯把抹布搭在椅背上,在牛仔裤上擦gān双手,盘算着要不要在房间里等老纪。正想着,张海生拎着拖把推门进来,看见魏炯,也是一愣。
“老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