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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刀之阳面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1:19 标签:麦家


  我给他点了根烟,笑道:“局长,您这是越说越玄了,考我呢。”他吸口烟说:“不是我玄,而是他玄。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嘛,造密专家,现在正在广西、鄂西跟我们jiāo战的桂系部队的密码——桂字密码——就是他负责研制的,谜底就在他手里,在他的光脑袋里装着!你说把他的脑袋给了你,那是什么感觉啊,就是没有密码了!脱密了!”

  我问:“问题是他愿意给吗?”

  他说:“问题是他已经给了。”

  我问:“什么时候?”

  他说:“刚刚,准确说,是二十分钟前。”

  我心想,他妈的,这么一转眼就没骨头了!

  局长说:“刚才我接到野夫机关长的电话,让我明天派人去帮助他们工作,据说有一大堆电报等着要译出来呢。我想明天还是你亲自去吧,这是大事,你参加到译电工作中去,顺便也可以给我收些信息回来。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可是宝贝哦,有了密钥,天书都成白话文了,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喜事嘛。”

  局长沉浸在喜悦中,滔滔不绝,口沫飞溅。我只觉脑子里嗡嗡响,像一脚踏空,坠落深渊,身体在飞速下行,灵魂被速度甩出去了。这狗日的,果真是个没骨头的贱货,野夫对他拉了个黑脸他就招架不住了,天生是一条走狗!灵魂回来时,我觉得自己的血液在乱窜,想骂人,想擂墙,想掀翻桌子,想冲出门去大声嚎叫。

  这天夜里,我感到很无力,以致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了。

第4节

  其实是虚惊一场。

  第二天,我带着小李早早去鬼子密码处报到,帮助他们“摘桃子”。白大怡供出了密钥,等于是jiāo出了字典,现在需要尽量多的人手,把以前截获的众多电报对着“字典”译出来。这是个行活,虽然不需智慧,但要一定的专业知识,不是一般人都做得了的。小李和秦时光,都是业内人士。但我没有喊秦时光,一来处里需要有人留守,二来,我也不想让他掺乎这事。工作的地方就在密码处的小楼里,牵头的人就是密码处影中处长。

  影中把我和小李安排在二楼楼梯口左手边的第一个办公室里。看上去,这是一个会议室,当中放着一张长条桌,有十一个座位,桌上分门别类堆放着一沓沓电报,还有铅笔、钢笔、糙稿纸、资料书等,但凡破译需要的物件,一应俱全。在桌子主位的位置上,竖着一块小黑板,黑板上写着两组对换公式——这就是所谓的密钥。

  桂字密码的密钥!

  我和小李依次坐在桌子右边,刚坐定,影中又带进来四位部下,都是日本人,依次坐在桌子左边。待大家坐定后,影中做了一番讲解,从理论到技术,从标准到要求,从工序到分工,从可能出现的疑难到可以解决的办法,讲得头头是道。接下来大家便开始工作,各自破译分摊在自己面前的那沓电报。

  以为,有了密钥,正如有了一盏照妖灯,所有天书式的桂字密电码在它的照耀之下,都将纷纷剥下伪装,露出真相,译出一份份可以阅读的电文。但第一轮下来,没有一个人看到一句完整的话,看到的全是一些狗屁不通的乱字码。比如我,译出来的是这么一串东西:

  大英特法扁可伦,啊的了木经就几五

  晶森二灾……

  这是怎么回事?

  我马上想到,是白大怡在搞鬼!

  qíng况反映到野夫那里,后者匆忙赶来。野夫看到一连串的乱字符,气得哇哇叫。他甚至连听取影中意见的耐心都没有,嚷着要影中把白大怡带来。不一会,影中带着白大怡来了,我注意到白大怡叼着烟,看上去还蛮轻松自若的。野夫是个急xing子,白大怡还在反手关门的时候,他已经冲上去把他揪到桌前,将那些乱字符往他面前一丢,气呼呼地责问:“白先生,来看看这些东西,好好解释一下,你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说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白大怡拿起那些电文看了看,故意反问:“这是什么东西?”

  影中解释说:“这是我们按照您白先生昨天给的方案破译出来的密码电文。”他故意把“破译”二个字说得比较重,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白大怡的脸。

  对这次谈话白大怡似乎早在料想中,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嘿,这哪是电文,这不是乱码嘛,怎么会这样呢?”他眨巴着双眼,感觉比他们都还要糊涂。

  “哼,所以要请教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野夫说,依然凶神恶煞的。

  “这……我也不知道。”白大怡避开了野夫恶狠狠的目光,幽幽地说。

  “会不会是你提供的密钥有问题呢?”影中问,他继续唱着白脸,面带笑容。

  “我的方案绝对不可能有问题。”白大怡说得坚决。

  “只怕是你的良心出了问题!”野夫骂,“你在把我们当猴耍,你的良心大大的坏!”说着,野夫把那些乱电文撕得稀巴烂,朝白大怡脸上扔去。

  白大怡捂住脸,挡住了纸屑的袭击,松开手后照样按照事先想好的话挡驾,只是不敢对野夫说,而是对影中说的:“会不会是……你们解密程序……搞错了……”

  “放屁!”野夫又一次穷凶极恶地揪住白大怡的胸襟,气愤使他力气倍增,他差不多把他拎起来,又按下他的腰,让他低头看满地的纸屑,“你自己看清楚了,这里可有十多份电文,分别是由六位专业的脱密员完成的,一个人可能出错,六个人可能同时犯一种错误吗!”

  “是啊,我想问题可能还是出在白先生您这儿。”影中帮白大怡解了围,把他从野夫手里解救出来,一边对他开导说,“你好好想想,我们来是请教白先生的,问题可能出在哪里。我们实在想不明白,只有请白先生你来做解释了。”

  白大怡没想到野夫会这么野蛮,受了惊,魂都散了,哆嗦的手在口袋里四下摸索。他想抽烟,可烟放在他自己办公桌上,怎么可能在口袋摸到?影中把自己的烟拿出来,替他抽出一根,cha在他嘴上,又替他点了火。野夫朝影中瞪眼,分明是在指责他不该对他这么好。影中对他还以笑颜,并趁机好言劝走他。野夫唱够了红脸,骂骂咧咧地走了。影中送走野夫回来,看白大怡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中央,像傻了似的,便扶他坐下,一边说了一些宽慰的话,又给他点了一根烟。

  抽完烟,白大怡装模作样地开始查看文件,一份又一份,翻来覆去地看,边看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知是由于做贼心虚,还是刚才被野夫吓的,脸上的汗水大颗大颗地滴落。我希望他是做贼心虚,更希望他做了贼心也不虚。甚至,我想给他一道鼓励的目光,但最后还是没有冒险。我尽量用眼睛余光偷看他,心里默默地祈求他挺住!挺住!

  影中递给他一块手绢,让他擦擦汗。白大怡一边擦汗,一边四下打量着我们。我从他惊疑的目光中看出担心:他可能会走掉,离开我们,单独去跟影中jiāo流。他会说什么?我太想知道了。这时我决定去上厕所。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他们先走,我就不便走了,我跟他们走,容易引人起疑;我先出去,万一他们也出来了,我还有设法偷听的余地。如果他们不走,就在这儿说,这儿还有小李,我照样可以打听到他们说了什么。于是我毅然起了身,跟影中打了个招呼,去上厕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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