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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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今天最大的事。”老孙依然满脸堆笑,打开车门,上来拉陈家鹄上车,“走吧,陈先生,车去车回,很快的。”
陈家鹄在老孙的连请带拉下,犹犹豫豫地上了车。
可以说好事成双,也可以说坏事成堆。老孙的车刚开走,又一辆黑色轿车接踵而至,停在几乎就是老孙刚才停车的地方。看车牌照,是美国大使馆的车子。车上下来的人叫萨根,是美国大使馆的机要员。他中等个头,四五十岁,戴眼镜,大胡子,但看长相又有点像东方人。他下车后,也像老孙一样,径直往陈家走去。
躲在对面不同房间里的小周和老钱,都从窗户里看见,萨根一边看着手上的地址,一边满怀欣喜地走过来,最后立在陈家门前,小心翼翼地敲门。
陈母闻声出来,见是外国人,一时发愣,问他:“请问你找谁?”
“夫人,你好。”萨根的中文说得不错,“请问这个地址是这儿吗?”
陈母看了地址,露出警觉,“是这儿,请问你要找谁?”
萨根说:“我找小泽惠子,我是他父亲的朋友。”
陈母哦一声,努力地挤出笑意,“请进,请进。”一边大声喊惠子出来接客。
昨天石永伟来访的事,让惠子多少觉察到母亲对他见外人有顾虑,所以刚才听到有客人来访,她知趣地准备去楼上回避一下,听到喊声又回头了。她没有马上认出萨根,倒是萨根一下认出她来,“惠子,不认识我了?你昨天给我打过电话的。”
惠子惊喜地冲上来,“哎哟,是萨根叔叔,您这么快就来了?”昨天陈家鹄陪她去邮局打电话,找的就是这位老外。
萨根掏出一封信,幽默地说:“是它要我快来的。”
惠子看着信封,“是我爸爸的信吗?”
萨根说:“是,令尊的信一个月前就来了,而你却姗姗来迟,一定是战火拖住了你们的后腿吧?要不你们应该早到家了。”
惠子说:“是的,我们在路上不是很顺利。”
萨根笑道:“真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碰到你,用一句中国话说这就叫缘分啊,有缘千里来相会。”
惠子乐陶陶地给萨根拉来椅子请他坐,顺手把信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萨根指指她口袋,“哎,这是给我的信哦。”
惠子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把信还给萨根。
萨根笑道:“我今天回去就给令尊拍电报,告诉他已经见到你了,也许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收到他的信。这封信嘛,还是物归原主。”说着,把信收了起来。
老孙领着陈家鹄走进渝字楼,过堂走梯,上了二楼。二楼左边是个饭馆,正是午间,热闹得很。右边是个喝茶的地方,相对要清静一些。陈家鹄亦步亦趋跟着老孙走进茶馆,老孙熟门熟路地带他走进一个小包间,迎面即见陆所长正在里面品茶阅报,优哉游哉的。
“陈先生好,冒昧打搅,请勿见怪。”陆所长起身相迎,彬彬有礼地请陈家鹄入室。
“您是……”
“陆从骏。”
“他就是我们陆所长,”老孙介绍道,“刚才我已经给过你名片。”
“你就是陆所长,”陈家鹄背诵道,“中美皮革技术合作研究所陆从骏所长。”
“幸会,幸会。”陆所长热烈地握住了陈家鹄的手,“久仰,久仰。”
陈家鹄仿佛闻到一股异味,心里有种不祥之感,手握得非常僵硬,话也说得直通通的,“不知陆所长有何吩咐?”
“岂敢吩咐您?”陈所长笑声朗朗,“您是留洋归来的大博士,大名鼎鼎的大人物,我陆某区区一个所长,岂敢吩咐您。来,坐,坐下聊,我们边喝茶边聊。”陈家鹄坐了,估摸着对方的动机,说道:“陆所长这话我听着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话里有话,带刺带角的。我看,虽然初次见面,但咱们不必绕弯子,直说无妨,我洗耳恭听。”陈家鹄下的是猛药,准备速战速决。
陆所长不急,“还是先喝茶。”他辞退了服务生,亲自为陈家鹄斟茶,一边对老孙指指两边的包间,吩咐道,“去看看,有没有人,有人就请劳驾一下,我要跟陈先生说点小话,不便让外人听见。完了你就守在门口吧,这战争把人心都打坏了,还是小心为妙。”
老孙出去,合上门,去查看了两边包间,见无一人,便回来立在包间前,脸上不无疑惑。他心想,咫尺之外就有办公室,你不去,非要到茶馆来谈事,而且你一个皮革商人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威威风风,谁信嘛。
“来,陈先生,喝茶,喝茶。”
“陆所长不把话说明,这茶我可能是喝不下肚的。”
“陈先生见外了,莫非我有什么话是黑的,不是白的,要专此澄清道明?”
“恐怕连这片子上的东西都是黑的吧。”
“先生是明白人,好眼力。这样吧,陈先生,咱们打开窗来说亮话,名片上的头衔果然是假的,我的真实身份是吃军饷的,官级不大不小,某部qíng报处处长。”
老孙在门外听到这里,吓得脸都绿了,连忙警觉地四顾。
“非常感谢陆所长坦诚相告,不过……”
“不过什么,说来听听,我既然与您坦诚相见,您也不必藏藏掖掖。”
“我乃平民百姓一个,有什么好藏可掖的。我在想……陆所长系军中要人,对我来说如同天外之人,所以更加不解您找我来是为了哪般?”
“目的只有一个,招贤纳才,希望您到我那儿去工作。”
陈家鹄愣了一下,突然大笑道:“原来是来给我送饭碗的,谢谢,谢谢。可是你了解我吗?陆所长,你招贤纳才,我有何德何能来捧您的饭碗?谢谢您的赏识,陆所长,qíng我领了,但是有名无实的利禄本人实在不敢冒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陆所长浅浅一笑,“我当然了解你。”然后从容不迫,娓娓道来,“陈家鹄,现年二十八岁,浙江富阳人。早年就读南京中央大学附中,后因学业出众,连跳两级,直接保举升读大学。大学期间,您代表国人东渡日本,参加菲力斯亚洲数学竞赛,名列亚军,载誉而归。大学毕业后,被公派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投寄一代数学宗师炎武次二门下,攻读数学博士。后因故与日本国政府jiāo恶,改赴美国耶鲁大学深造,年前获得博士学位。从古都南京,到异国他乡,您在数学上的才华,尽人皆知。”
陈家鹄摆摆手,“够了,看来你为了我真是费尽心机了,打探出这么多事qíng,不愧是qíng报处长。”
陆所长说:“请先生不要介意,我们了解这些只是工作需要,没有别的意思。”
陈家鹄说:“不介意。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喜欢被人打探,也不喜欢打探别人。您的门下我是无心寄身的,因为您gān的就是打探别人的事。”
陆所长说:“现在是大敌当前,全民为兵,有识之士都在为抗日出谋出力。您陈先生学贯中西,见多识广,正是我们急需的良才,我们需要您,希望先生不要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