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我其实是希望他说的,沉默有点认错的感觉,好像真理就掌握在顾老手上。在我再三劝说和鼓动下,他突然冷不丁地问我:“你注意到没有,第二天,父亲的单位,701,来了那么多人,有谁哭的?没有一个人哭,也没有谁流下一滴眼泪。为什么?因为这是一群不相信眼泪的人。”
我不解其意,问他:“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说:“你稿子上不是写着,顾老最后决定帮我姑姑把qíng报传出去,是因为我姑姑的眼泪感动了她,你觉得这可信吗?要知道,这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不相信眼泪。说实话,作为父亲的儿子,我说过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但站在一个读者的角度,一个了解这群人特xing的读者,我觉得这……值得推敲,你把一个关键的qíng节落在一个可疑的支点上,这也许不合适吧。”
我预感到,反击开始了,可转眼又结束了。除了建议我把那个关键qíng节改掉外,他再无异议,多一个字都不肯说。看事看样,听话听音,我明显感到他有话可说,可就是不肯。为什么?我问他:“你的沉默让我感到奇怪,你为什么要保持沉默?”他沉默地走了,坚持不置一词。四个小时后,我突然收到他一条短信,发信的时间(凌晨三点)和短信的内容,无不说明他正在接受失眠的拷打。我想象,一定是失眠摧毁了他的意志,让我有幸看到这么一条短信:
我为什么沉默?因为她(顾老)是我的母亲。他们像某些浓缩的原子,因外力而激烈地分裂……就让他们去说吧,你能对父母的争执说什么?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触目惊心!令我心里雪亮得再无睡意。
两个小时后,我在失眠的兴奋中又迎来了他的一条短信:
请不要再找人去打探我父母的事qíng,我希望一切到此为止,明天我安排人送你走。第十三章
我借故还有其他事,换了家宾馆住,私下去找靳老等人。显然教授已私下跟他们串通好不要理我。最后还是王田香的长子、王敏的哥哥王汉民为我揭开了谜底。他告诉我,因为那个原因,顾小梦一直没有结婚,直到抗战结束后才与弃共投国的潘老结了婚。
其实潘老弃共投国是假,骗取顾老信任,打入国民党内部去工作才是真。婚后凭着顾小梦父亲的关系,潘老和顾老双双去了南京,顾小梦在国民党保密局任职,潘老在南京警备区政务处当组织科长。第二年顾小梦生下第一个孩子,就是潘教授。南京解放前一个月,顾小梦又怀上第二个孩子,组织上考虑到他们的安全,同意潘老带家眷离开南京去解放区。潘老把顾老骗上路,一走居然走到了北平。那时南京已经解放,潘老以为事已至此,顾老不可能怎么样,便对她摊牌,大白真相。想不到顾老非常决绝,毅然把身上的孩子做掉了,抛夫别子,孤身一人辗转去了台湾。她是个久经考验的特工,不是个弱女子,千里走单骑,对她来说不会有多难。我听着,只觉得深深地遗憾。
此刻我在裘庄。过去的裘庄,现在是浙江茶艺博物馆,内有一小型招待所。我包了一个两人间。
借西湖的光,裘庄躲过了战乱和各个时代的拆建,至今还基本保留了当初的老样子,明清风格的建筑、参天老树、旧石板路、翠绿清香的毛竹、挺拔的水杉树……可以想见,当初有资格住得起如此豪宅的人,自然是人杰。
但也不一定。据说裘庄的老主子早先不过是一个占山行恶的土匪。上个世纪初叶,江浙战争爆发期间,杭州城里因战而乱,老家伙趁机下了山,劫了财,买了地,筑起了这千金之窝。筑得起千金屋,何愁买不起官?于是摇身一变,戴了官帽。名分上是官,吃着官俸,私底下又与青帮黑会勾结,杀人越货,qiáng取豪夺。
1933年初冬的一天夜里,老家伙携夫人、幼子、女仆,一行四人,从上海看梅兰芳的戏回来,途中被一伙黑衣人如数杀死在包厢里。但侦案工作两地的警局却互相推诿,致使凶手最终逍遥法外。老家伙生前一定创下过不少无头案,这算是给他的回报吧。
说是老家伙,其实也不老,毙命时年方半百,子女均涉世不深。子女有六,除去罹难的幼子,另有三儿两女。长女当大,已经出阁,事发前刚随夫去了日本。长子二十有三,人是长得挺挺拔拔的,颇有男子汉的风度,只是道上的时间和功夫都欠缺,人头不熟,地皮不热,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正有点招架不住。老二是个傻蛋,二十岁还不会数jī蛋,更是指靠不了的。庄上因此乱了一阵子,家丁中出了两个逆贼,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字画细软。好在老管家还算忠诚,扶助长子当了家,平缓了局面。但令新庄主头痛的是,父亲居然没有在钱庄存下一分钱。
身为土匪,老家伙眼里的钱是金银财宝、玉石细软,不是钞票。这是一个土匪的见识,也不乏明智。所以老家伙生前总是尽可能地把钱兑换成金银财宝。他身边的人,亲人也好,家丁也罢,都曾多次见过他拿回来的金条银锭。但这些东西最终存放在何处是无人晓得的。
怎么办?只有找!当然找到就好了。哪怕是傻子老二也知道,只要找到父亲的藏宝之地,他们照样是杭州城里的豪富。老大正是在这种思路下,一头扎进了寻宝的汪洋里。日里寻,夜里寻,自己寻,请人来寻,一寻就是几年,却是一无所获。
我从一大堆资料和民间传说中,轻易地得出结论:老大实实不是个福将,寻宝把他一生都耽误了。但直到日本佬占领杭州,qiáng行霸占了裘庄,他也没有寻出个名堂。
日本佬是1937年12月份占领杭州的。之前守防的军队已撤得一gān二净,整个城属于拱手相让。淞沪战争把蒋介石打伤心了,他再也不想作正面抵抗。于是采取一切手段撤退。为了成功撤退,当局甚至不惜炸掉刚刚启用不久的钱塘江大桥。
鬼子进城前,西湖周边有的是豪宅大院。进城后那么多庄园都好好的,鬼子为什么不去占它们,而独独占了裘庄?问题就出在裘庄有宝贝,经久不显的财宝。说白了,鬼子qiáng占裘庄,就是要寻宝。
有难同当倒也罢了,独欺我一家就罢不了。咽不下这口气。老大豁出去了,去找鬼子临时设的政府告。结果非但告不赢,还被人揭了短,惹了一身龌龊。鬼子身边多的是汉jian,把裘家的老底翻了个遍,然后言之凿凿地摔出两大占据理由:其一,裘老庄主出身土匪,靠打家劫舍筑了此院,理当没收;其二,新庄主不务正道,在庄上从事非法经营,败坏民风,遗害无穷,理应取缔。
说的均系实qíng,不可驳斥。尤其是第二点,当时的杭州人都知道:裘庄在卖ròu。就是开窑子的意思。窑子的名声是很大,但说句公道话,这个罪名不应由裘家来承担。裘家真正接手窑子不过数月而已,而窑子却已经开办数年了。
事qíng是这样的,庄上有个茶肆酒楼,在前院。当初老家伙开办它,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给他的非法事宜行方便。他借此为据,呼朋唤友,拉帮结派,暗杀异己,谋财害命。茶肆酒楼不过是幌子,实质为贼船黑屋。但毕竟招摇了那么多年,名声在外,又在湖边路旁,若用心经营也是能挣钱的。可由于两个逆贼家丁作乱,卷走了不少东西,要开业需重新添置物业。庄上寻宝不成,哪有闲钱开销?加之新庄主沉溺于寻宝,也无心重整,便一直闲着。有人想租用,新庄主先是不从,后来宝藏久不显露,庄上的财政日渐虚空,新庄主要不起面子了,便应了人,将它出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