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肥原也站了起来,但没有拔腿走,而是修养很好地、笑容可掬地说:我相信张司令说的,另外我还相信一点,就是你们不可能都是老鬼。你们当中有无辜者,大多数是无辜的。谁无辜,谁有辜,谁知道?我们不知道,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所以啊,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我们只有这样,把你们集中起来,看起来,管起来,你们觉得冤枉也好,受rǔ也罢,暂时只有认了,没办法的。我想你们也明白,这种时候我们宁愿错怪你们,也无法同qíng你们。为什么?因为同qíng错了,是要铸成大错的,我担待不起。当然,你们要出去也很容易,只要把老鬼jiāo出来,检举也好,自首也罢,jiāo出来就了事。
张司令刚才一直立在门口听肥原说,这会儿又回来,走到桌前,敲着桌子警告大家:都记住了,二十九日之前!这之前都是机会,之后等着你们的都是后悔!
肥原说:对,一定要记住,是二十九日之前,之后你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命运了,你们的命运在哪里?他拿出一只封口的信封,拍拍它,在这儿。这是我来之前松井将军jiāo给我的,里面说了什么,实话说我现在也不知道。笑了笑,又说,各位,这也是一份密电哦,它有可能被我烧掉,里面的内容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也可能被我阅读,里面的内容就是你们的命运。我是烧掉还是阅读,权力其实就在你们自己手上,但一旦你们给了我阅读的权力,你们也就没有权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就是张司令和我肥原长都无法改变了。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它开玩笑,跟它开玩笑就是拿自己的命运开玩笑。
说这些话时,肥原的qíng绪控制得很好,声音温和,节奏缓慢,显得亲善亲切,有点语重心长的感觉。最后他甚至还绕到每一个人的背后走了一圈,说了几句闲言碎语才离去。但即使这样面带笑容、心平气和地离去,吴金李顾四人依然qiáng烈地感到一种类同时空轰然坍倒的震撼惊惶眼睛发黑双腿发软后脑勺空dòngdòng的,像被切掉了一片半圆的脑花,心里则满当当的,有一种盲目无边的畏惧。第三章
一
谁是老鬼?
谁他妈的是老鬼!
这天下午,天是蓝的,花是香的,前院招待所的妙龄女郎们照例坐在了镜子前,开始期待夜色的降临。换言之,这个下午时间照样在流动,滴哒,滴哒,向前流,向一个新的夜晚流去。然而,在西楼,时间仿佛回到半年前,回到那个创下血光之灾的夜晚一样,楼里人的命运都被一个神秘的未名人,一个黑客,一双黑手,一个厉鬼,掌握了,控制了,卡住了喉咙,捏住了命脉。
司令有事要回部队,肥原和王田香送他上车。车开走后,王田香准备回楼里去,肥原对他摆摆手:别理他们了,走吧,我有事要问你。
问的是:香烟里的纸条是怎么得到的?
答的是:一个代号叫老鳖的共党联络员送出去的。
二
老鳖是个穷老汉,六十来岁,人jīng瘦,腿奇长,走起路来上身毕挺,下半身就显得飘飘浮浮的,有点独步螳螂的感觉。从去年入冬以来,老鳖自己找上门,做了伪总队营院的清洁工人,白天负责打扫营区卫生,傍晚去家属区各家各户收垃圾。上个星期,他们抓了一个重庆地下党,投降了,前天是第一天上班,中午在食堂吃饭,偶然看到正在收潲水的老鳖,认出他以前是个共党分子,现在qíng况虽然不了解,但总归是有嫌疑吧。
重大嫌疑!
于是,王田香派人对老鳖一举一动都进行了严密监视。两天来他们没有发现老鳖在院子里跟谁接头,也没有任何异常活动,只是正常地在营区打扫卫生,到了晚上去家属区挨家挨户地收垃圾。昨天晚上七点多钟,他收完垃圾骑着三轮车离开营院,去垃圾场倒垃圾,一路上也不见有什么人跟他接触。直到从垃圾场出来,盯梢的人才发现有些异常:老鳖出奇地去了琴台公园。
这儿是个三岔路口,入夜常有小商小贩在此摆摊设市,叫卖小吃、杂货。老鳖在一个卖花姑娘的地摊边停放了垃圾车,然后在胸前挂出一只箱子,开始卖起香烟来。巧的是,不一会儿,一个坐在huáng包车上的女人把他叫过去,向他买烟。女人很年轻,穿扮也是蛮入时的,嘴里叼着香烟,像煞一个风尘女子。一个风尘女子买烟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她给的钱明明是要找零钱的,可她抓了烟就走,没有要零头。老鳖呢,捡了便宜也没有显出什么格外的欢喜,好像理所当然似的。
王田香说:哪有这样的理所当然?要说理所当然,一个风尘女子理所当然是不会把零头不当做钱的,而一个小商贩子得了便宜也是理所当然要喜形于色的。
肥原赞许地点点头,脚步却没停下来,目光也是一味地向前伸去,好像在赶路似的。刚才两人把张司令送上车后,没有返回西楼,也没有去东楼,而是跟着车子往外院走,边走边说。这会儿,两人已经走出庄园,来到西湖边,开始沿着笔直的苏堤走。素有十里桃花之誉的苏堤,眼下正是一派灿烂,叶绿花开,花重香浓,把长长的苏堤装扮得灿烂如霞,十里飘香。要是在太平年月,这个季节一定是游人如织的,而现在游人稀落,很适宜两个人边走边聊,即使聊的是军事机密。
王田香继续介绍说,正是老鳖与他的同党在这个零头面前表现出来的异样,引起了他派出的眼线的警觉。于是,他们中有人追上去,把那个风尘女子抓了。经查发现,烟盒里就有这张小纸条。
就这么抓了?肥原像踩了个空脚,吃惊地停下来,怎么能这么早抓她?应该悄悄跟着她,那样说不定她就带你们去见他们的头目老虎了。
是啊,王田香似乎比肥原还痛心,头摇得跟个拨làng鼓似的,我也这样想,多好的机会。可是唉,都怪我没有亲自在场。
好在老鳖没有抓,还养着,否则不知王田香会不会把脖子摇断呢。
因为还养着老鳖,肥原没有太责怪王田香。肥原认为,如果把老鳖也抓了,一条线上三个人(包括老鬼)同时失踪,不知去向,其他共党必定会怀疑他们出了事。
有疑就会有惧,肥原说,有惧就会夹紧尾巴,风chuī糙动都会吓着他们。一旦外面的共党怀疑老鬼出事了,被关押在这里受审,即使没有得到任何qíng报,他们也会怀疑我们的行动,那样你最后恐怕连根鱼骨头都钓不到了。
所以,肥原言之凿凿地告诫王田香:抓人的事一定要保好密,老鳖也一定要养好了。还有,那个刚抓的女同党那边也应该想想办法,补个漏,不能让她的同党怀疑她是被抓了。因为老鳖昨晚才同她见过面,而且还转送了qíng报,若不补好这漏dòng,万一老鳖跟组织上说起这件事,岂不又露出破绽?
肥原说:我们要懂得迷惑敌人,首先是要查漏补缺,封锁消息,不能让外界知道我们在这里gān什么。你认为我们在这里gān什么?抓老鬼?不是。老鬼已经抓住了,已经在网里面了,难道还跑得了?瓮中捉鳖,跑不了的。你也不用担心老鬼不现形,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时间会叫老鬼露出尾巴的,迟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