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
虚拟屏幕投射出的模拟星图被一道红色的直线分割,拉法尔盯着上面一个个被他投放出去的红点,低声道:“还有一半。”
星龙的高速飞行能力允许他在短时间内搭建起直至太阳的桥路,他必须在光铱彻底消散前踩着它走上一次,擦燃这根火柴。
——可你该知道结果的,对吗。
拉法尔心底的声音冒出来,是代表他质疑悲观的那一面,一直阴魂不散。
他沉默了很久,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化为不成谱的音符,落在他眼里却解读不出,他心思早已不在这里了。
拉法尔挥了下手,屏幕上的文字彻底打散变成乱码,一行一行被删除干净。
他关上办公室的灯光,就这么在黑暗中枯坐了一整晚。
接下来的几天,V见到的是一个更阴沉更疲惫的拉法尔。他们只能在一起吃一个早餐,然后拉法尔就会在船上消失,连每晚的观影邀请都无法赴约。V装作毫不在意,只能从夜半醒来时两个人枕头紧挨在一起、旁边的位置还有些体温留存中意识到拉法尔回来过,只是又离开了。
还有多久?几个月、几周还是只剩几天?
铡刀尚未落下,不确切的时间给人带来的永远只有焦虑。
新的一天来临,V迎来的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一个独自晨起的早上,拉法尔终于打破习惯,彻夜未归。
这也代表倒计时比V想象得更为紧迫。
他环顾四周,目光依次落在枕边的终端,新搬来的书柜,墙壁上的投影装置,以及拉法尔为了他在屋子里穿着更舒适而特别订做的几套家居服上。
他发出叹息,这气息久久回荡在空气中,像是再也不能消散。
拉法尔手里拎着甜点盒,是为自己没能跟V共进早餐做出的补偿。他连日的奔波已经耗尽最后那点精力,即使是构造体强韧的精神海也禁不起他这么折腾,星龙要飞越的“桥墩”越来越多,跟随的法力丝线也变得非常纤细,最终,他昨天在牵引龙群时睡着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因为力量透支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等在漂流岩上醒来,他手里的线早已绷断,早餐时间也迟了很久。
船舱中到处弥漫的光铱魔力刺激着他的皮肤,就跟细小伤口泡在盐水里一样折磨人,他需要睡眠和恢复,但最重要的是要跟V赔礼道歉——他们已经连续吃了好些天中央厨房的饭菜,他昨天本来答应V要亲自做早餐给他。
“V,我回来晚了。”
拉法尔将近中午才踏入家门,然而他忽然顿住了,并在下一个刹那闪现到楼上。
“……V?”
他朝屋内唤了一声,没人应。
房间所有东西都在它应在的位置,不见凌乱。床上有掀开的被褥,边柜上有没喝完的水杯,因为拉法尔答应的早餐没有兑现,床边有拆开包装的巧克力,浴室里仍有潮意,代表洗澡的时间没过多久。
可无论哪里都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V不见了。
拉法尔在房间门口静止,瞳孔猝然紧缩,捏着甜点盒的手微微发起颤。直到几秒钟后他才敢确认这个事实,这不亚于把他心脏豁开一道口子。
这里不可能遭到入侵,环绕房间的禁制依然在运作,没有谁能带走V,分析机被他屏蔽,法拉契也陷入了沉睡,还会是谁?还能有谁?
定位他的颈环。
拉法尔颤抖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光痕,身体因调动魔力发出阵阵疼痛,很快他找到了V佩戴的禁具,位置却不在住所之外,而是在衣柜里。
他止住自己的呼吸,敞开的衣柜门内,所有的家居服整齐挂在上面,只留下了一套制服的空位,放领带的位置,被打开的颈环就在那里。
V不是被人带走的。
他是怎么做到的?
“萨耶罗,搜索V的位置!”
拉法尔来到走廊,对交互墙背后的分析机发号施令:“调出萨耶罗之眼的监控记录,找到他!”
【很抱歉,拉法尔,指挥官先生屏蔽了我,萨耶罗之眼无法追踪到他。】
这段时间又是被屏蔽又是被冷落的分析机用无机质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无能为力。拜阿刻罗号底层规则所赐,V的权限等级一直比拉法尔高,他无法撤销V的屏蔽命令,但这也佐证了,V确实是自己离开了房间。
那些天生的冷淡神情此刻在拉法尔面容中荡然无存,那双红眸如同血色宝石嵌在僵硬的脸上,衬得他脸色青白。他紧绷的身体风一样掠走,开始在舰船上四处搜索。
寻踪术没有任何指向,要么是范围不够,要么是在禁魔区——主机房、核心动力区、所有的装配室和研究院的储备间,负责值班的船员看到拉法尔暴风一般到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还没等问,人就马上不见了。
仿佛漫长到一个世纪,实则现实中只短短过去十几分钟,拉法尔就已经把所有可能的地方找了个遍。
没有发现。
交互墙倒映出拉法尔此刻眸光森寒,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萨耶罗,清点机库作战艇数量。”
分析机很快报出一个数字,作战艇少了一艘,舱门有开启记录。
V已经离开阿刻罗号了吗。
——他什么话都没给我留下。
拉法尔第一反应不是去追,而是恢复些许镇静,目光垂落,反倒收起了满身的锋芒。
他去了哪里,庇护所平台?因为他察觉到,自己确实将是最后一次看到那片绿野,就用逃离的方式作为对我的抗争和……告别么。
在这个计划中艰难跋涉的同时,拉法尔从始至终唯一没有把握的,就是V的态度。
人类的心思太复杂难解,好比多重魔方,稍稍拨动任何一处微小的齿轮都能成为变量,让情绪和思想变动轨道,不知能通往什么样的境地,是否会让热忱的变成厌弃的。
拉法尔不想V陷入两难,在“曾经的拯救者与开拓者”和“把旧世界推入深渊的帮凶”中非此即彼,可事实上他做的事确实如此残忍,他已经打定主意剥去V人类的身份,只因自己没有勇气独自前行,就选择把他绑在身边,生死同处。
拉法尔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底气。
V亲口说出自己的不舍,在得知龙群追逐星辰的真相后也不曾背离他的目光,可如果他错了呢。在这段被囚困的时间里,V或许忽然想通了,他所爱之人的本质就是个能把万物丈量长短称出轻重的恶魔,能把对别人来说价值连城的事物舍弃得毫无负累,根本不值得他那么维护。
拉法尔很清楚自己怎么想,就像他在治疗V时把铳枪和针剂摆在对方面前一样,明知自己根本无法接受V的死亡,还故意大度地给出选择,其实恨不得抠掉不想让人选的那一项,能为此准备无数的预案杜绝事情向那一步发展。
而现在,V的离去脱离了他的掌控,拉法尔终于打破自己的游刃有余,知道畏惧是什么滋味了。
传送术就在嘴边,他计算了直接向庇护所平台跳跃是否可行,要花多久才能追得上人,却在执行它时刹住了。
周围的空气丝丝冻结,没来由的冷,拉法尔注视着虚空,那些让他一团乱麻的臆测倏然凝固,被一扫而空。
不。
V不会离开我。他不会走。
拉法尔嘴唇抿在一起,脸上挂着和目光一样冰冷的暗色,他站在通向机库的走廊里,直至目光所及的尽头都万籁俱寂,但他没有向着那边走去,也没有离开船舱,而是朝某个方向抬起脚步。
还有个地方。
不是机要重地,不是离开阿刻罗号的关口,跟反抗和逃离都无关的场所。
因为栽培模块所需精度极高,不能被光铱影响,那里也被划为禁魔区。
他们的葡萄园。
此时中庭落满金灿灿的日光,繁杂颜色侵染花和树的影子,拉法尔朝着目的地走去,用步伐丈量距离,却不敢走太快,预想到自己可能到了那里还是一无所获。
但他没有找错。
“花了这么久。看来我们的默契还是不太够。”
制服笔挺的金发男人站在葡萄藤下,半身揉进光里,影子被树荫盖了一多半。他的目光和神色虽是微凝的,嘴角却微微翘起,一副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