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提剑的汉子沉着声音吩咐道,快点下车,尽快结束一切事宜。五六辆车上的汉子们全都跳下。这时,那趴在地下的里长突然窜起来,连连嘶声狂呼道,有贼盗——有贼盗。伴着声音,他转身往里门的方向狂奔。这下变故当真猝然,提剑的汉子竟忘了命令射箭,只是本能地抬脚追了上去。但是已经晚了,里长一踏进去,马上把里门一关,咣当一声,上了闩。
提剑的汉子大怒,他知道整个里起码有五十户人家,按每户人家五口人计算,有二百五十人左右。这其中有抵抗能力的起码有三分之一强。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的乌合之众,每年农闲季节都无一例外地会接受军事训练。大部分人家都藏有弓弩和刀剑。虽然他们的武器比较粗笨,然而以多敌寡,还是会让这伙不速之客们很麻烦的。
那汉子怒而回转身,一把揪起里长的老婆。这个老媪和她三个弱子也已经瘫成了一团。他把剑横在老媪的脖子上,叫道,赶快开门,否则我把这四个人全部杀了。话音刚落,只听得里门内传来鼓声,然后是一片喧哗声,里门右边的角楼上出现了人头。看来里长丝毫不理会他,已经击鼓宣告有盗贼侵入了。提剑的汉子烦恼异常,他有点后悔,当初怎么没下令先射杀了那里长。让他跑进去,实在是太坏事了。警贼鼓一响,立即会惊动周围的乡、亭,等官吏们一赶来,他们的行动无疑就会完蛋。这个里长真是太他妈的敬业了,为了本职工作,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当然他也知道,里长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按照律令,如果里长投降,日后他本人不但会判腰斩,而且牵连到老婆、孩子、父母、同产兄弟全部要流放。愤懑之余,他都有点呆了。这时另外一个汉子走过来,左手一把揪住里长老婆的头发,右手长剑一挥,只听得卡嚓一声,就将那老媪的首级硬生生割下,一脚将尸体蹬到一旁。老媪颈部的血管缩了进去,血液像喷泉一样,发出嘶嘶的声响,溅满了他的衣服。那三个儿子目睹母亲的惨状,全都发出惊恐的嚎叫。那汉子杀得性起,奔上去一剑一个,三个稚弱的首级全部滚落在灰扑扑的黄土上。刚才还欢天喜地的里长一家,现在四个已变成了无头尸体。
提剑的汉子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那首级,将它们一个一个从里门上方扔了进去。就听里门内一阵杂乱的喧哗声,咣当一声,门又开了。里长出现在门口,他握着一枝长戟,哭号道,该死的贼盗,老子跟你们拼了,大家一起上啊,汉家律法,捕斩贼盗一人,赐爵一级,赏钱一万。他身后跟着一群百姓,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剑,冲了出来。
提剑的汉子叹道,我就知道你们沉不住气。不过要想要拿我们的命去换取爵位金钱,可真是异想天开。他大喝一声,放箭。霎时箭如飞蝗,迎头的十多个人立刻扑倒在地。提剑的汉子大踏步奔向里门。他的那些随从们皆左手握弩,右手执剑,蜂拥着跟了上去。
高辟兵正懒洋洋地躺在树底下打瞌睡。太阳似火球一样悬在树的上空,他的竹榻边到处都是鲜红的榖树果实。金龟子也在他头上的树叶丛里嘤嘤乱飞。可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睡意。他肥白的身躯几乎把竹榻的每个缝隙都填满了,嘴边还汪着一道晶亮的涎水,挂在乱蓬蓬的胡子上。他正在做着回了长安的美梦。长安的日子是何等快活啊,这样的夏天,如果皇上去甘泉宫或者五柞宫避暑,他可以有幸跑到未央宫的渐台上去睡午觉。渐台那么高峻,山峰似的矗立在沧池的中央,阴凉的水气将其氤氲环抱,一觉醒来,俯视着清泠的沧池之波,看那池鱼空游在澄碧的水中,觉得遍身都是凉意,胃口顿时大开。不象在这闷热的豫章县,热得人简直没有胃口。另外,跟着妹妹去长杨宫也很惬意,那里的杨树真大真高,实在难以想像,几百株杨树站在一起,仿佛漫天都是绿色。金黄的屋檐在绿色中点缀着,让人觉得所到的并非人间。虽然这样的游玩不能常有,必须皇上诏准。可是,总比在这燠热的榖树底下永无出头之日的好。想着想着,高辟兵在梦中竟然哭了起来。等他哭得睁不开眼睛,想抹抹眼泪时,发觉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
你们怎么又来了。高辟兵眯缝着眼大声呵斥道,不是说了,公事你们看着办就行了吗?
话还没说完,突然脸上一热,一个巴掌印在了脸颊上。他仔细睁大眼睛一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黄脸汉子,提着一柄剑站在他跟前,剑尖上血滴跳跃,像象荷叶上的水珠。他喝道,你看看我们是谁,高辟兵高府君,你已经被劫持了,如果懂事就给我老实点。门外有车骑围住了整个南浦里,都是你的部下,在豫章县,你是惟一二千石级别的长官,没人敢不听从你的命令,你现在跟我们合作,可以保证你不死。
高辟兵嘴角和鼻子里,鲜血像蚯蚓一样蜿蜒爬出,但速度极快。他用手一抹,登时杀猪般嚎叫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汉家法律,殴打长吏是要腰斩的。他说完这句,又感觉有点儿不对,因为面前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脸都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有点讥嘲。这种神情他只在同母异父的妹妹史次倩的脸上见过。从小到大,身边的其他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他虽然椎鲁,也知道这次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那扇他一巴掌的少年歪着嘴巴笑了,好像他嘴巴天生就是歪的,看上去让人有种难以言传的厌恶和恐惧。这样的面孔他在都官狱里见过,是张刑徒的脸孔,是那种热衷于好勇斗狠的恶少年,镇日腰上佩着刀剑,甚至走路都持着弓,一副随时想挑衅别人的神态,当年公孙敬声带他去监狱鞭笞犯人取乐时,曾多次见到。他知道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没有好果子吃了。
高辟兵沉默着,那个少年并不饶过他,怪笑道,你这死肥猪,还他妈的是皇亲国戚呢,老子小时候还真见过你,就住在北阙外的戚里……嘿嘿,快叫我阿翁。高辟兵的胖脸涨得通红,嗫嚅道,家父早就殁了。那少年变了脸,啪的又抽了他一个耳光。妈的,敢不叫?他怒道,现在我就是你父亲,快叫阿翁。高辟兵低着头,嗫嚅道,阿翁。少年得意地踢他一脚,拜见阿翁哪能站着,跪下。旁边的几个汉子也哈哈笑了起来。这时那中年汉子走过来,呵斥道,王干将,你做什么,不要坏了大事,你们都赶快隐蔽到墙垛下面,装好弩箭。外面全是县吏,虽然他们的兵器和材质都很泛泛,不难对付。可是一旦惊动都尉府的郡兵,我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那少年有点不大情愿地住了手,吸了一下鼻子,道,都尉都在我们手上,他们发什么鸟郡兵?按照律令,没有都尉本人的印绶,和太守、都尉两府的节信,郡兵是万万发不动的。就凭这县廷的几个小吏,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们绝不敢冒这个险。郡尉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下属们都要连坐。他们不会都不想要脑袋罢?
那中年人道,虽然你也懂点律令,算是得了家传,可是你别忘了,即便没有郡都尉的印绶和节信,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当然他们未必有胆量。不过,我们到这里不是为了劫持都尉的。光是劫持了这么一头肥猪,有什么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