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
其二
在赫拉特与设拉子,当一位迟暮之年的细画师因为一生过度辛劳而明时,人们不仅视其为大师毅力的表征,更解释为真主对伟大画师作品与才华的肯定。因此,有一阵子在赫拉特,如果一位大师年岁已老却没有失明,就会受到怀疑。这种情况驱使许多年老的画师刻意去追求失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非常崇敬刺瞎自己眼睛的艺术家,认为他们跟随前辈的脚步,仿效那些宁可刺瞎自己也不愿意侍奉异或改变风格的传奇大师。到了阿布·萨伊德的时代,这位继承米郎君王世系的帖木儿的孙,征服了塔什干和撒马尔罕后,为他的画坊引进了一个新花样:比起真正的失明,更大力尊崇模拟的失明。给阿布·萨伊德这个灵感的是年老的艺匠卡拉·威利,他确信一位失明的细密画家可以从黑暗中看见真主眼中的马;然而,若一位明眼的细密画家可以如瞎子般观察世界,那更是真正的才华。六十七岁时,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他张着眼睛盯住纸面,却完全没有对焦观看图画,任凭笔尖挥洒画出一匹马。整场艺术式上,米郎君王还找来了聋子音乐家弹奏乌德琴、哑巴说书人讲述故事,以陪衬著名大师的表演。绘画完成后,众人仔细比较卡拉·威利的精彩马匹图画和他以前所画的其他马匹:丝毫没有半点差异,让米郎君王颇感失望。而著名的大师声称,一位拥有才华的细密画家,不论闭眼还是睁眼,永远只会看见一种马,也就是安拉心目中的模样。在他看来,伟大的细密画师之间,失明或没有失明并无任何差别:手永远会画出同样的马,因为当时还没有法兰克人所谓“风格”的这种新发明。伟大的大师卡拉·威利所绘的马,在之后一百一十年间,一再被每位穆林细密画家模仿。至于卡拉·威利本人,在阿布·萨伊德战败、画坊解散后,从撒马尔罕迁移到了加兹温,两年后被控企图驳斥荣耀《古兰经》中的诗句:“盲人和非盲人不相等。”为此,他先是被赐瞎了,接着遭年轻尼赞姆君王的士兵所杀。
我正想再讲第三个故事,向有着漂亮眼睛的书法学徒描述伟大的毕萨德大师如何刺瞎自己、为何始终不离开赫拉特、为什么被强押到大布里士后永远不再绘画、为什么说一位细密画家的风格其实是他所属画坊的风格,以及其他从奥斯曼大师那儿听来的故事,但是我逐渐被说书人吸引住了。我怎么会知道他今晚要说撒旦的故事?
我忍不住想说:“最先说‘我’的人是撒旦!拥有独特风格的人是撒旦。分隔东方与西方的人也是撒旦。”
我闭上眼睛,在说书人的粗纸上任凭心中所想画出了撒旦模样。当我画图时,说书人和他的助手、其他画家及好奇的观众咯咯窃笑,在一旁鼓噪。
请告诉我,你们觉得我有个人风格吗,或者一切都只是葡萄酒在作祟?
47. 我,撒旦
我喜爱橄榄油炒红辣椒的气味、落在平静海面上的晨雨、窗边倏然闪现的女子容颜,寂静、沉思与耐心。我相信自己,而且,通常,我从不在乎别人对我的批评。尽管如此,今夜我来到这间咖啡馆,是为了向我的细密画家与书法家弟兄们澄清一些流言蜚语。
当然了,因为开口的人是我,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准备相信我说的是反话。不过,精明的你们,也该察觉到我话语的反意不见全然准确,且,就算怀疑我,狡猾的你们想必也对我的言论颇感兴趣:你们很清楚,我的名字,在荣耀的《古兰经》中出现了五十二次,是最常被到的名字之一。
既然如此,我就从真主那荣耀的《古兰经》讲起。书中提到我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请别会错意,当我这么说时,心中可是存有极度的谦。因为这里面有着一个风格的问题。荣耀的《古兰经》对我的贬抑,长久以来带给了我极大的痛苦,但种痛苦正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是在为此而争辩。
一点没错,真主在我们天使眼前创造出了人类。接着他要我们匍匐于这个造物跟前。是的,情况就如“天梯”章节中的描述:所有的天使都朝人类屈身时,我拒绝了。我提醒众人,亚当只不过是用泥巴做出来的,我却出身于火,一种人尽皆知的优越元素。此我不向人类低头。于是,真主认为我的行为,怎么说呢,“高傲”。
“堕落吧,远离这层层天堂。”他说,“这里容不下你这类图谋自身伟大的家伙。”
“准许我活到最后审判日,”我说,“直到亡者复活。”
他准允了,我对他,这段时间内,我将诱惑害我受罚的亚当后代,而那些被我成功腐化的人,他说将会送他们下地狱。你们也知道我们双方始终谨守这些诺言。关于此,我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了。
有些人宣称,当时全能的真主与我达成了一项协定。依照他们的说法,通过企图摧毁人们的信仰,实际上我是在帮助全能真主试炼他的子民:拥有坚定判断力的善良好人,将不会误入歧途;屈服于俗世欲望的邪恶坏人,则会犯下罪行,日后将落入地狱深渊。因此,我的工作极为重要:如果所有人可以上天堂,就不会有人感到惧怕,但是整个世界的运作及统治,却绝不可能单单靠美德实现。在我们的世界,邪恶与美德同等必要,罪行与正直更是缺一不可。虽然安拉创造的尘世秩序因我而得以实施——当然是在他的认可下(不然他怎么会允许我活到审判之日?)——但我却永被标志为邪恶”,同时,从不给我以应有的奖赏,这是我内心的隐痛。有些人,比如神秘主义的曼苏尔,梳羊毛者,或是著名的伊玛目·葛萨利的弟弟阿赫梅特·葛萨利,依循这条逻辑继续延伸,甚至在文章中写下这样的结论:如果我引发的罪行确实经过真主的准允和旨意,那么它们其实是真主所要的。更进一步地,他们张善与恶并不存在,因为一切皆源于真主,就连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其中一些愚钝的家伙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连同他们的书一起被焚毁。因为,善与恶当然存在,该如何划分两者,正是每个人的责任。我不是安拉,真主宽恕,在那群笨蛋的脑袋中植入此种荒唐念头的人也不是我;全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
这使我忍不住提出第二项不满:我并不是全天下所有邪恶罪行的根源。许多人犯罪的原因完全无关乎我的教唆、欺骗和诱惑,纯粹是基于他们自己的盲目野心、肉欲、意志力薄弱、劣根性,还有最常见的,基于他们自己的白痴。就像某些博的神秘主义者想尽办法替我脱罪一样,假设我是一切邪恶的起源同样荒谬无稽,且与荣耀《古兰经》的经义不符。我没有引诱水果贩奸诈地用烂苹果蒙骗顾客、鼓吹小孩子谎、煽动巧言令色的马屁精、教唆老年人编织淫邪的春梦或激发男孩手淫。使全能真主也找不出这最后两者之中有何邪恶之处。确实,为了驱策你们犯下深重罪孽,我尽心尽力。但有些教长却在书中写道:所有打哈欠、打喷嚏或甚至放屁的人都是我的俘虏。这证明他们丝毫不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