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
二、 过去二十五年来,细密画大师之间流传着一个恒久不息的谣言:一位插画家获得苏丹的允许,进入了这间禁绝外人的宝库。他找到了这本惊世之书,翻开它,借着烛光,在自己的笔记本中复制下了各式各样精致的马匹、树木、浮云、花朵、飞鸟、庭园,以及战争与爱情的场景,从此之后便把它们用在了自己的作品中…… 此后,无论何时,只要一位艺术家创作出一幅精出众的佳画,其他人就会受嫉妒所激,重新提起如此的谣言,故意贬低他的画作只不过是大布里士的波斯绘画。当时,大布里士尚非奥斯曼的领土。当中伤的矛头指向时,我感到理直气壮的愤怒,但同时暗自窃喜;不过反过来,听见别人受到相同的指控,我则深信不疑。此刻,我哀伤明白了一个事实,我们这四位细密画家,二十五年前看过此书一眼后,书中的影像就莫名地烙印在了我们的记忆里。从此之后,我们不自觉地追忆、转化、改变、画下它们,融入为苏丹陛下编纂的手抄本中。我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因为过度猜疑的君主们冷酷无情,舍不得从宝库里拿出这些经典让我们欣赏,而是悟到我们自己的绘画世界,竟如此狭隘。无论赫拉特的著名大师,或是大布里士的新兴大师,波斯艺术家远比我们奥斯曼人,创造出了更多璀璨的绘画及更多经典的佳作。
一个念头闪电般窜入了脑海:如果两天后,我我所有细密画家全被送上拷刑台,那该将有多好。我拿起画刀,残酷地用刀尖刮掉手下图画中敞开在我面前的眼睛。画作内容讲述一位波斯学者,他光用眼睛观察印度使者带来的棋盘,便学会了下棋,进而击败了印度大师设下的棋局!好一个波斯谎言!一个接一个,我刮去了棋士的眼睛,没有放过一旁观战的君王和侍从。一页页往后翻,我无情地剜掉画中每一只眼睛:凶残作的君王、穿戴华丽盔甲威风凛凛列队行进的士兵,以及躺在地上的断头。连续做了三页同样的事情之后,我把画刀塞回了腰带。
我的双手在颤抖,但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适。五十年画家生涯中,我时常遇见被人挖去眼睛的图片,现在的我,是不是和那么多疯子犯下种病态行为后有着同样的感觉?我只望被我刮掉的眼睛里流出鲜血,染红这本书的画页。
三、 我感受到在生命尽头等着我的折磨与慰藉。君王塔赫玛斯普策励全波斯十年来最精湛的艺术家们完成的这本绝世典籍中,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有毕萨德大师的笔迹,也没有任何一处找得到他勾勒的纤手。这证明了毕萨德在生命的晚年,当他从那时不欢迎的赫拉特逃到大布里士时,已经瞎了。因此,我再一次欢喜地确认,这位伟大的大师,投注毕生心力终臻前辈大师的完美境界后,为了避免自己的绘画因他画坊或君王的要求而遭受玷污,于是,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就在此时,黑和侏儒翻开两人手中一卷厚重的书册,放在了我的面前。
“不,不是这一本。”我平静地说,“这是蒙古版的《君王之书》:亚历山大率领的铁骑兵队在他们的铁马里灌满石油,点火燃烧,用它们鼻孔里喷发的熊熊烈焰攻击敌军。”
我们瞪视着这支烈火钢铁部队,其火焰的绘制受到了中国绘画的影响。
“杰兹米老爷,”我说,“我们曾经在《赛里姆苏丹年史》中,详细记录了君王塔赫玛斯普派波斯使节献上的贡品,这本书也是贡品之一,二十五年前由他们运送而来……”
他很快找出《赛里姆苏丹年史》,放到了我的面前。色鲜丽的书页上,画着使节向苏丹赛里姆呈上《君王之书》及其他礼物。我的眼睛在一项项条列出的礼物中,发现一段多年前曾读过但因为太不可思议而遗忘的文字:
玳瑁与珍珠母贝镶柄之黄金帽针。尊崇的赫拉特瑰宝,绘画巨擘毕萨德大师,以此针刺瞎其高贵的双目。
我问侏儒在哪里找到了这本《赛里姆苏丹年史》。我跟随他穿越灰尘满布的黑暗宝库,迂回绕过堆叠的箱笼、布匹织毯和橱柜,钻过楼梯底下。我注意到我们时而缩小时而放大的影子,滑过铁盾、象牙及虎皮,走入另外一间房间。同样的奇异晕红,从布匹和丝绒中蔓延而出,充盈室。收藏《君王之书的铁箱旁边,堆满了他书册、金银丝线镶绣的各式布匹、尚未琢磨的塞以蓝宝石和红宝石镶嵌匕首。在这堆物品中,我发现了君王塔赫玛斯普呈献的其他贡品:伊斯法罕的丝地毯、一副象牙棋盘,还有一样即刻吸引我目光的物品——一个显然是帖木儿时代的笔盒,上面纹着中国飞龙花草,以及珍珠母贝镶嵌的太阳。我打开笔盒,一股檀木和花露水的幽香飘然而出,里面躺着一根玳瑁与珍珠母贝镶柄的金针平常用来固定包头巾上的羽饰。我拿起帽针,鬼魅般地返回了我的座位。
再次独处,我把毕萨德大师拿来刺瞎自己的金针放在摊开的《君王之书》上,凝视着它。我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看见这根他用来刺瞎自的针,而是因为只要是看到他神妙的双手曾经拿过的东西,我就会这样。
为何君王赫玛斯普会把这根可怖的针与书一并呈献给赛里姆苏丹?是否因为这位君王,尽管幼年受教于毕萨德,青时大力赞助艺术家,到了老年却改变了想法,疏远了所有诗人和艺术家,虔诚投入信仰与礼拜?是否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他愿意让出众多顶尖画师投注十年心血绘制这本精美典籍?他之所以送上这根金针,是否为了向众人证明,伟大画师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刺瞎双目;还是如谣言所传,是为了傲地声明,任何人只要看了书中图画一眼,就不愿意再观看世上其他事物?然而,对于君王来说此书已不再是经典了,因为他只感到了无限后悔,和许多统治者晚年一样,担忧年少对绘画的爱为自己招致了亵渎之罪。
我想起一些愤世嫉俗的细密画家们告诉我的故事,他们行到老年,才发现自己的梦想终究无成:黑羊王朝统治者吉罕君王的军队准备进入设拉子时,该城著名的画坊总监伊本·胡珊宣布:“我拒绝改变画风。”并叫他的学徒以烙铁弄瞎了他的眼睛。雅勿兹·苏丹·赛里姆败苏丹伊斯玛伊尔后,他的军队掳掠大布里士,搜刮七重天宫殿,并带回一批细密画家。传言说其中有一位年老的波斯大师,因为相信自己绝对无法忍受以奥斯曼风格作画,于是用药毒瞎了双眼,并非如某些人所言,他在半路染上怪病导致失明。每当我的细密画师们生气的时候,我就给他们讲述毕萨德刺瞎自己的故事,让他们以此为楷。
难道没有别的解决之道?倘若一位细密画师,就算只是微乎其微地,只要他喜欢一点新的绘画方法,难道就不能拯救整个画坊,并保存前辈大师的风格?
这根优雅细长的帽针尖端,有一丝黑的痕迹,然而我酸涩的眼睛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血。我把放大镜往下移,凝望金针良久,仿佛注视着一幅愁的爱情图画,染上了相仿的愁绪。我试着想像毕萨德是怎么办到的。我听说当事人不会立刻失明,黑暗的丝绒会缓缓降临,有时候历时多,有时候得花上几个月,就好像自然衰老的失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