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号酒馆:判官
作为不善于化解他人心结的负数情商拥有者,我只能安慰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们会觉得这一切都很值,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多给我一点呢!
这时候像有人按下了服务铃,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推门而入。来的三位都穿着高级西装,高瘦白两位,高瘦黑一位,手指上都戴着各个牛逼大学的校徽戒指,沉着冷静,一丝不苟,看上去让人油然生起景仰、敬畏与依赖之心。
他们简洁地做了自我介绍。
一位是摩根大通旗下的私人财务管理部门的客户经理,负责跟进运作我名下的基金会。
一位是来自伦敦专做名流生意的B&M律师事务所的代表,负责起草和处理股份转让协议。
一位是普华永道的高级注册会计师,为这笔交易作股份现金估价。
自我介绍完毕之后,律师言简意赅地知会我,所有必要文书都已经准备妥当,其他该落实的签字盖章或备案公证都已经全盘做好,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我这一边的手续。
他们忙忙碌碌地在那里当小蜜蜂,一会儿跟我说一堆我毛都听不懂的话,一会儿把大批文件搬来搬去,一会儿过来让我签个字,一会儿又过来提指纹,指纹不够,还要视网膜采样。他们问我的很多问题听起来跟天书一样,老子压根都听不懂,我只能翻着白眼想一想,凭借本能选择yes还是no。
忙活了难以置信的三个多小时——那真是我人生中最迷惘的三小时,我几乎算是什么都没做。之后,涂根又一次冒出来,跟主婚人似的,代表大家宣布:礼成,收工。他转向我:“丁通,现在,你是有钱人了。”
就算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但绝对是有钱人里身家保障系数最高的。如果我拥有的产业都全体崩溃的话,那肯定是撒旦本人搅局,大家抱团完蛋,天王老子都跑不了。
我笑了笑,勉勉强强从轮椅上板着身体站起来,罔顾各处隐隐不绝的疼痛,伸了个懒腰。
我指指那位伦敦来的律师:“你,是真的律师?”
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脸色,意思是老子当然是律师。
我又指指那位会计师:“你,也真的是会计师,最好的那一种?”
会计师比律师脾气好,没吭气。
最后我指着那位基金会经理:“你,一样是真的,一般有钱人估计都请不到你吧?”
他本能地“嗯”了一声。
大家想的可能都是这人难道突然得了一大笔钱,幸福多得承受不了,所以得失心疯了。
唯独涂根脸上微微变了颜色,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四周看了看,又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中国有句古话,专门用来形容那些顽固分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涂根咳嗽一声,叫我的名字:“丁通,别放肆。”
我对他笑笑:“涂根探长,这儿最放肆的人可不是我吧?”
我从轮椅上小心翼翼地走下,龇牙咧嘴地忍痛走到长桌边,拿起那一堆堆纸质考究、装订精良、签了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的文件,翻了翻,摇摇头。
人都是真的。
钱都是假的。
你们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
没有股份会被让渡,没有现金会被兑现,没有基金会会开始运作,只可惜了那些造纸的树,为注定成为垃圾的文件做了无谓的牺牲。
我只是一个囚徒,试图以莫须有的砝码敲诈。因此,我所值得拥有的,也只是一场欺诈。
只不过,涂根兄,大家也算相识一场,怎么你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的雇主们犯这种错误呢?
我所拥有的、唯一支撑我生存在这个危险世界上的本领,是明察秋毫啊!
无人可以欺诈我。
就算你们下大本钱,不惜把对外宣布已死的大佬们都请出来以表示你们对这桩交易的重视。
能够忽悠我的智商,却无法蒙蔽我的本能。
三十七 我知道你的故事
十二罗汉望向我的眼神起了奇妙的变化,其中有一个人,我见过他的照片,我知道他绝顶聪明又不快乐,睡得不好,笑得不多——平克·罗。
他慢吞吞地说:“看来,你真的是判官。”
我不置可否。即使到现在,我仍不算适应判官这个头衔,眼下听来,更像一个诅咒。
这位平克,他的睡眠状况不会比诸葛好多少,也有两个黑眼圈明晃晃地挂着,但他脸上找不到一丝颓废和疲倦,每一个毛孔都如同活火山正在喷发,能量无穷。
我说:“我知道你的故事。”平克皱起眉,我想,他的故事真值得他全身肌肉都为之紧绷呢。
我知道他在绝望时铤而走险的冲动,我知道先知挽救他时手指的温度,我知道他成年后娶过几个太太都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他生平唯一爱过的女子来自他生命中最畏惧的组织。
我能说出他最深、最肮脏的秘密以及全部的心魔。
因为诸葛事无巨细地告诉过我。
但他不是最完美的开刀对象。平克是从逆境中步步生根走到人生巅峰的,我能预感到,如果把他逼到角落,他的反扑势必凌厉非常,我不想冒这个险。
所以我转向玛丽萨:“你和第一个丈夫生下的孩子,终于找到你了吗?”
她的脸色霎时间苍白如雪。
被誉为完美女人典范的玛丽萨,曾经在迈阿密度过疯狂而荒唐的十七岁,在夜店的洗手间生下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并丢出窗口,那个孩子后来不知所踪。直到五年前,开始有人不断地给玛丽萨寄各种邮包——都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过是小孩子的衣服、日常生活的视频光碟、照片、牙牙学语的录音。
但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比撒旦本人还可怕。
她知道那是自己丢弃的孩子。那个小女孩的眼睛、笑容、脖子上的胎记,甚至发怒时皱眉的表情,都跟她一模一样。
她所不知道的更多。那个孩子在哪里?谁找到了孩子和她之间的关系?那人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得到什么?
作为硅谷的精神领袖与行业偶像,完美是玛丽萨的通行证,也是她的墓志铭。
尽管她有通天的手眼,却不能在这件事上应用分毫。她不确认自己能不能承担起泄密的后果。
未知与对失去的焦虑,总是带来最深的恐惧,何况对那个孩子,她的确负罪至深。
女强人的盔甲在一瞬间就被击开缺口。她嘴唇微微颤抖,将求援的眼神转向身边的同伴,仿佛希望有人可以站起来对我叱喝,叫我闭嘴——在秘密与秘密之间的篱笆被轻易冲垮以前。
但无人回应她的请求,大家各自都紧张起来。
就连阿喀琉斯都有脚后跟可以射一射,何况各位凡夫俗子。(阿什么这谁啊,他妈的谁没有脚后跟啊,有什么好说的事啊!)唯独平克·罗似乎对女人有天生的护卫之心,或者只是自信爆棚,所以喜欢当出头鸟。他再度开口,主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判官,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我们所有人的秘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