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冬
制服上的胸牌明明就写着:况芳芳。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看他被夜店经理追着屁股逃进三生里去了。
真是一个怪人。
我还记得本,我还记得他有一个习惯。
去一个新的消遣场所,他总是密集尽量地去。有的三五次就厌倦了,从此丢开,有的爱上,便习惯性地连续出没。
因此,今天晚上他必然会再度出现在这里,直到他的新鲜感丧失殆尽。
守在吧台边,耐心的喝一杯加冰纯威士忌,我的眼睛望着门口,每个相似的男人进出,都会引起我一阵无来由的心跳。随夜色渐深,该出现的人还没有出现,我那口提在喉头的真气,一点点松下来。忽然很疲倦。一直都很疲倦。我总是许久许久都没有睡。
就在这时候肩上轻轻一搭,那人说:“思思,今天又是一个人?”
应对男子的本能,沉淀在血液里,有需要的时候,就随着酒意翻腾上来。我带媚笑微转身,贴住本的手臂,他身体上每一分寸我都了然于胸,如何便摇曳,如何便沸腾。他由不得不沉醉,眼手都在我周围。
交织间我唯一只想,这种种般般,那一处不曾上百次经历过,简直似在演一台对过去致敬的旧戏,台词身段都同一。但他竟然丝毫都记不得。一点点凉意上背脊。我挣开他怀抱,说:“不如去我家里坐坐?”
他略有些讶异,但随机又释然,风月里惯了的男子,什么样的艳遇也都算平常。拉过我的手,绕在他身上,搂抱着前行,我手指去摸索,在右腰那一侧,的确有一条长长,明显的伤疤。初识那时已有。这人即是那人,决计不会错。
走到门口,发现沸反盈天的,原来是有人闹事,人头簇动,看起来乱子不小,不过又没有真的打起来。
两头的人一波波向前冲去,又像流水一样退下来,我张望了一下,原来是杰夫也混在人群里,恪尽职守,正劝架。在推推搡搡骂骂咧咧的人群当中,见招拆招,一人倒像有十人在,推挡得滴水不漏,不晓得怎么做到的,最好笑是一边还在慢条斯理发表讲话,闹哄中听得不算很清楚,大意是何必呢,何苦呢,诸位青春年华正好,前途万里,不用毁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上。我远远站着听着,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得轻微,他偏偏就听到了,在人群里对我兴高采烈地招手:”嘿,走了?这么早?”
十二点过一点,的确是不晚。我提高嗓子回了一句:“走了,嘿,明天见。”
本在我身边,一直半侧身,挡住我。小小体贴的。听到我说明天见,问:“明天你又来。”
我看他一眼:“你不来?”
他刚才出门时雪狮子向火似的迷醉神情不见了一半,见了天光就消散的意思,我微有悔意,不该停下来和杰夫招呼,果然本说:“我明天有工作须去外地。”
放开我手,站远一些,说:“不如改天再见吧。”
对我看了看。竟然转身便走了。
我站在当地,浑身上下发冷。
不,不为了这男子忽然而来的谨慎,是那姿态提醒我四年前的不堪。
离去,失去。连多一句话都没有。我深深恨。
一个人开始恨的时候,是不是连神色都会格外狰狞。经过我身边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都好奇地看我一眼,那眼光中的询问,可以用来编成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其中有一双眼睛,瞪得特别大,距离我特别近―――事实上几乎就贴在我的脑门上了,虎视眈眈。
杰夫?你改行做眼科医生吗。
他看样子劝完架了,很有成就感地站在那里,我往他身后看了看,咿,躺下好多人呢。“他们死了吗。”
杰夫摇摇头,很沧桑的:“哎,时下的年轻人啊,不听劝告,只好全部打昏。”
看看表:“过半小时就醒了,没有后遗症的。”
他的话真的很多,意犹未尽对我宣讲危机处理之道:“你知道吧,劝架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两边的人都直接打翻在地,免得惊动警察。”
我没好气:“我怎么会知道。”
迈步就走,须臾又停下来,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卡片,写了电话给他:“你记得拍照的事,明天十点前打电话给我。”
他哎哎哎追上来:“早上十点还是晚上十点啊。”
我瞪着他:“你觉得呢。”
表情很委屈的:“可是我早上十点在睡觉,我每天早上六点才能睡啊。”
我看他一眼,再看了一眼旁边人行道上横七竖八躺下的那么多精壮男子,莫非真的是全部被他打昏的?动作可真快啊。我对他摆摆手:“你很强壮,少睡一会没关系的。”上车就走了。
远远还听到他大喊大叫:“可是我每天要睡十二个小时啊……太早了我抗议……”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的确是怪人。
这个怪人很有个性,说要睡十二个小时就睡十二个小时,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六点,才哈欠连天地给我打电话。彼时我正在摄影棚里,对着摄影师和导演大发脾气。
“那个男人长得像个蛤蟆一样,怎么表现流浪的硬汉气质?他最多可以表现烂泥巴扶不上墙的瘪三气质,换一个,不换我不拍了。”
气鼓鼓走出布景棚,身上穿的是牛仔布比基尼和广告要表现的低腰紧身牛仔裤。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么美。美到他们必须顺从我的意志,去调整一切不如我意的地方。
从南美回来以后,我没有再用经纪人,工作却比以前更多,层次更高,因此我也更挑剔。事实上就算完全没有工作,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年轻时那种对更多成就,更多肯定,更多刺激的强烈渴望,在一夜间与爱情一起烟消云散,我变得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对人无所求,就无需顾忌。
接到杰夫的电话,我喜出望外,这时候我想其实我生气是因为没睡好,其实我生气亦是因为没有在早上十点前接到他电话。
其实我生气是因为我刻意施于人恩惠而人对此不以为然。
听到他在电话里懒洋洋的声音,说:“还要人拍照不。”
我当然还要人拍照,要一个人,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随便穿条牛仔裤坐在那里,眯起眼睛看着镜头,世人感觉他灵魂在高处,在远处,在风沙与大漠之间随意行走。
杰夫是出人意外的一个大惊喜。
他很快到来,不上班,穿的是黑色贴身的上衣,随便一条蓝色的裤子。我在不远处看他的身体,线条美得像一个音符。他听导演做说明,站在那里,手放在裤袋里,头微微的歪着,很专心地听。不知道为何我觉得他寂寞。那温柔无所谓的神色由许多寂寞交织成。
“明白了。”他说。“你不就是要我扮一个粗人,板起脸来摆几个姿势吗。”
我想想这形容也贴切,便点头。
“那我们赶紧拍啊,我只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午夜前要回去值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