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冬
拉着他的手我叫他:“那边的工作辞了吧。”
他对我眨眨眼:“那可不行。”
杰夫换衣服。赤裸上身,涂了油,肌肉流畅地排列着,颜色,形状,感觉。无从形容的合适。蓝色牛仔裤,光脚,他不许我给他化妆,逃上布景台上去,坐在那里,抬眼对摄影师一望。
我在摄影师身边,听到这资深,经验极丰富而眼光极挑剔的专家,倒吸一口凉气。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一气呵成。
这个我从夜场的门口发掘出来的业余客串是我专业生涯中见到可塑性最强前途最不可限量的男模特。
他身上好像有一千种人生已经沉淀,等待一个暗示,一个眼色,一束灯光的微妙调换,将之呼唤出来。
导演宣布收工,比想象中快很多。他急急忙忙下了场,换衣服,急急忙忙要冲出门去,我拦住他:“去哪呢。”
他理直气壮:“上班啊。”
我挽住他转向我的化妆室:“等我一起去。”
在化妆间我洗了一把脸,换了平常穿的衣服。
镜子里我端详自己的脸。其实点妆未上,但雪白血红,赤金碧绿,轮廓鲜明,犹如雕塑。
旁边放一本本月新出的杂志,封面女子是本行新出道的,我在某几个场合见过,她为法国大品牌本季新出的彩妆代言,睫毛一根根挺翘,眼皮上黑与银牵连,沉沉的热烈着。
当红的是这样烟熏火燎的妆,我凝望一阵,转过头去再看镜子,心想这样的妆容是我丁是丁,卯是卯的五官方好看。
怕杰夫这不听话的兀自跑掉,我抽身要出门,手在把手上,听到杰夫在门外和人聊天的声音。是摄影师艾伦。
“你做这行几年了?我以前未见过你。”摄影师说。
他在业内以骄傲著称,常骂那些半红不黑的模特儿是木头,刻薄地挑一挑嘴唇,皱起眉头鄙视。
纵然他有资格,许多大牌都由他这里一路发迹,但一样招人恨。
现在他主动来找杰夫,于后者简直是飞来一个大馅饼,绝非我发发脾气抵死推荐的重量级可比。我停下步子,让他们多谈几句。
谁知杰夫说:“哦,尹小姐叫我来玩一下的,我专业做保安啊。”
艾伦很耐心地劝他:“保安没有前途的,不如转来做模特,以你的条件,很快可以大红大紫。”
杰夫一秒钟都没有犹豫,高高兴兴的说:“我挺喜欢做保安的,专业模特不适合我。”
他们两个的对话,对我来说就像冰火两重天,一下子提口气到喉头,一下子掉到脚底。我在这名利场里混了多少年了,没有见过比他更不在乎的。
或许曾经有一个。
曾经爱我,而后离开我,将我伤到变成一滩污水的那一个。
此时摄影师艾伦说:“那真的很可惜,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一个男摸,可以和尹小姐的百变形象搭配。”
杰夫很有兴趣听八卦,赶紧问:“百变形象?怎么百变法。”
艾伦沉吟了一下,忽然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模糊的一丝恐惧:“尹小姐是极具天赋的模特,她可以表现任何一种风格和形象。”
顿一下,那恐惧莫名其妙,但随一个字一个字吐露得更多:“或者说,她,根本就可以变身出那种风格和形象。”
我猛一下把化妆间门拉开。
他们没有在门口。
他们在相当远的地方谈话。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艾伦立刻走开,杰夫对我凝望了一秒钟,微笑地说:“我们走吧。”
我今晚仍旧要到三生消磨。即使我的人寿没有三生那么多。
来到门口,酒吧经理况芳芳立刻扑上来抓住杰夫:“敢逃班!”
他立刻举高双手鞠躬:“好汉饶命,我上有八十高堂……”
芳芳忍俊不住,对他劈面打了一拳,半笑半嗔:“去去去,赶快换衣服上班。”
转头看到我,立刻招呼:“尹小姐,您今天来得那么晚。烟熏妆化得真漂亮。”
烟熏妆。
烟熏妆。
我没有化妆。
从镶在门上的镜子里我眼皮却黑沉沉的。一根根睫毛分明。杀人剑那么锋锐。
一阵恍惚。
但立刻分了神。
因有人笔直对着我出现。
和一个蛇样腰身的女郎。两人缠绕着。如我们昨日一般缠绕着。
他说今日有工作须出外盘桓,则这女郎是他目的地。
与其说嫉恨,不如说惆怅。
过去所不能保留的,今日也不能拥有。贯穿始终的失败,最为摧毁斗志。
但我都打起精神,与本招呼:“嗨,又说今日不来?”
表示不在乎最好的办法,不是故作忽视和冷漠,而是行事如常。
他上下注视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行步进酒吧,旁边那女子且走且回头,明显对我有敌意。
站在门口居然手足无措,幸好杰夫已经换了制服过来,准备履行他维护社会秩序,保护善良群众的保安大任,伸指在我脑门上一弹:“发什么呆。”
我吃痛地叫起来,对他瞪一眼,忽然很冲动:“你等下跟我回家。”
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不行。”
我这下的挫败感之深,简直前所未见:“什么?”
杰夫满脸警惕的看着我:“你一定有水龙头坏掉了,家里闹老鼠,或者隔壁邻居喜欢半夜放歌剧和你吵架,现在叫我去当壮丁的。”
我想了想,我真的想了想,然后气不打一处来:“胡说。”
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大笑,摸摸我的脸:“傻妞,逗你玩呢。”
他最少要三点才能下班,我因此在吧台点了啤酒等待,有时候他偷偷溜过来和我聊天,说的话都很好笑,比如说;“女厕所很多美女聊天,男厕所很多男人打架,要是大家就此解决大小便,阴阳应该会调和很多。”
我拉住他的手指亲吻,很自然而然,他随后抹一抹我的头发,也自然而然。偶尔那瞬间我看到他的神情,温柔安定,不见激越,亦不见情欲。四周人对这样一对缠绵的组合大为侧目,我懒得管,难得是他都如同不见。
快要散场时我去洗手间,很多人排队,我遇到本带来的女孩子,近看就知道很年轻,肆无忌惮的看我,说:“你是尹美丽。”
周围便回过许多双眼睛,打量,倒不是认识我,我的名气没有在专业圈子之外流传如此广,只是等待一场双雌会的旧戏,看看两边角儿的形貌。
这女孩子是漂亮的,身材高挑,比例很好,双眉没有画,却浓黑入鬓,眼角飞挑起来,看谁都像是挑衅。我比她幸好还高些,心平气和的低一低头,说:“你是哪位?”
她说:“我是阿本的女朋友,他说啊,他从没见过你,你却和他很熟落的样子呢。”
我摇摇头:“这世界上总是有人犯贱的,就好像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却和我很熟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