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我和大串、山田、黑部三人是在新宿的迪斯科舞厅相识的。他们有杀害流浪汉的前科,结识他们时正值案发不久。他们不能去上学,无人答理,一副可怜相。我一打招呼,他们便兴高采烈地跟着我。他们身处取保候审阶段,非常厌世。我时常给他们点零花钱,只要同他们一起玩,他们就听从我的使唤。
“杀害大学生也是在带领他们三人郊游时发生的事。我对他们三个说:这事绝不可外传!当我和松原清美订婚后,便想甩开他们,可对我一直顺从的他们三个竟对我采取威胁态度。他们仨说什么:你老哥与财阀的女儿结婚,又有伟大的父亲庇护,在舒适的温室里活得有滋有味。可我们仨呢,这一生就像野猫似的。不过,三只野猫凑在一起,伸出爪子来也够可怕的吧!只要我们向财阀家的小姐悄悄说上一句,你们就会散伙。我们尽量不这样做,可整天憋在心里难受呀!
“因为他们一伙是曾打死流浪汉的凶残家伙,所以我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肯定会泄密。只要向外说出一件事,不光自己要倒霉,而且还要连累爸爸的社会地位。爸爸几次对我说,要在结婚前将身边处理干净。其实,爸爸是指我身边的女人,而我却误认为要尽早把他们三个干掉了。就在那时,他们三人在电视新闻中看到新宿情人旅馆里有个应召女郎被杀,并发觉被害者就是郊游时遇到的那对男女中的一位,便问我是不是我干的。如果那时我装傻糊弄过去倒好了,可我却惊慌失措,使他们觉得肯定就是我干的。那时,我就想杀掉他们仨啦!
“即使要灭掉他们,也不能三个人一起干掉,而且,如果露了馅,剩下的二人一定会警觉,所以我就决定伪装成事故。大串和山田我干得挺利索,但我不知道黑部不会游泳,所以被人识破了。他们仨均没察觉出我的杀意,对我一点儿提防也没有。他们并没打算非得判明应召女郎是不是我杀的不可,只是认为四个人一起干掉了那个大学生。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我为了‘清理身边’,竟把他们仨送上了西天。
“回想起来,我从记事时起,就受到伟大的祖父和父亲的名声以及财力的重托。我觉得:如果没有父亲的名声和财力,就不会开着奔驰车乱转,就不会杀野猪和大学生,也不会杀应召女郎和他们仨。我杀掉了五个人,想维护的不是我自身,而是父亲的名声。如果还有来世,我真想作为一个平凡之家百姓之子出生在人间。”
这一系列案件以大门胜明的自供而宣告全部结束。社会上对大门诚造的儿子连杀五人而感到震惊,在政、财两雄——大门家和古屋家的婚宴中将犯人逮捕归案也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桩婚姻被取销了。考虑到此案在社会上的巨大影响,大门诚造辞去了干事长的职务,估计也不参加下届总理竞选了。
案子是终结了,但案中主要人员——箱守寅吉、岩佐夕子、高堂俊春夫妇、大出孝之、牛尾正直等人均不知道他们四年前曾在新宿车站偶然邂逅过(他们根本没有这种意识);也没有人察觉是胜明的未婚妻在伊东发现了被害者;更无人注意到大门胜明被捕前闯下的交通事故的对方当事人(间接的)是箱守寅吉的儿子。
结案后,牛尾的妻子仍坚持每天去新宿车站。牛尾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只好故作平静地劝道:“慎一也回来了,你也该干点别的事啦,好吗?”
妻子固执己见地答道:“慎一还没回来。不久的将来他会平安回家的。我,要一直在这里迎他,直到他回来。”
“你可太任性了,拒不承认事实,慎一怪可怜的。”
“我承认什么?”
“承认他确实回来了。明明他已回到家,可你偏偏不承认他回来,他会为难的呀!”
“不,慎一没回来。从湖底打捞上来的不是慎一。”
“你……”
“好啦!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他还在旅行中呀!也不知要过多少年,也不知我活着的时候他能不能回来,但是,只要我能走路,就要到新宿车站接他。”妻子坚持说。牛尾领悟到了闷在妻子心中的思念,不禁热血沸腾。在她心里,那案子根本没有了结。不,她拒绝了结。只要没结案,儿子就有可能回来。她忘我地迷失在那种可能性上,每天都到儿子旅行时去过的车站——那是妻子惟一的生存价值。
牛尾想起了一个故事:有位小伙子跌入了阿尔卑斯冰河,他的恋人每天在冰河的终端伫立等待。当这位少女变成白发老太时,恋人的遗体才在冰河终端发现。恋人仍是年轻时的容姿。
然而,车站不是冰河终端。不管等到何时,慎一都不可能回来。车站是静止的冰河,母亲永远伫立在静止的冰河终端。这只不过构成了在车站交错而行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断面而已。
新宿车站如今仍有无数人通过,仍演变着各个人的人生。
后记
还是在二十多年前,我就冒出了想写本以车站为主题的小说的念头。因我自开始写小说起才有19年的历史,所以说,在成为作家之前我便在心中酝酿小说的主题了。
我想写的《车站》是大都会的巨大车站,而不是乡间“停车场”。那里当然交错编织着各种各样的人生。在“多样的人生”这个意义上,它同饭店、剧场、交通机构十分相似,但是,来往于车站的人们决不在那里停留,总是一走而过。交错的人生常常是移动着的,即使是每天上下班的职员和旅行客人,也逃脱不了一走而过的宿命。
人生本身就是一走而过的,人存活于不停移动的过程之中。虽然可以说车站象征着人生,但车站有独特的旅情,有像伫立在未来门口的浪漫色彩和赖以回顾往昔的乡愁。
二十几年前,我作为工薪阶层的一员,每天要从遥远的郊外奔向位于赤坂的饭店去上班,单程要花两个多小时。上班途中,都要经过私营铁路和国营铁路的重要中转站——新宿车站。
从新宿的国营铁路站台可以看到中央线列车的站台。国营铁路的站台上,挤满了如我一样十年如一日地奔向枯燥郁闷的工作岗位的上班族,而中央线的站台上却聚集着兴髙采烈的旅客,因为他们从繁忙的日常生活的枷锁中挣脱出来,要去登山,要去观光。当我看到他们的身姿,便想放弃一切,置身于开往与我工作场所相反的列车——每天早上我都有这种冲动。
之所以能一直忍耐下来,是因为我没有投身于那种冲动的勇气,而不是出于工作上的责任心和牵挂依靠我微薄收入营生的家属。
伫立在新宿站的国营铁路站台时,我总会想起堀辰雄的《菜穗子》中的如下一节:
那时,突然有辆中央线的长长列车裹着疾风卷起堆积在站台上的无数落叶,从圭介面前飞驰而去。圭介渐渐觉察到那是开往松本的列车。他和那长长列车呼啸而过的痕迹都掩藏在飞舞不息的落叶之中,他那难以名状的痛苦眼神目送着那辆列车奔去的方向。他脑海中勾画着:几个小时以后,这辆列车便会驶入信州地区,会同刚才一样的速度通过菜穗子所在的疗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