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不止
话说回来,麻衣子为何会知道是在那个地方呢?这一点也让通子搞不明白。是之前告诉过她吗?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把那地方在哪儿说清楚吗?
记得那是一片白茫茫的原野。如今的通子依旧能依稀记起当时的光景,但这段记忆中并没有铁轨。不知为何,无头男抱住自己时,总记得脚下有一条铁轨穿过。
她和麻衣子两个人就那样呆呆地伫立在那片空旷的荒野中央。记得似乎站了很久,通子放下了悬着的心。周围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半点血迹。通子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对了!通子想起来了。之后发生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麻衣子蹲下,开始用她那白皙的手指在雪地上挖了起来。后来——
通子全身上下都冒出了鸡皮疙瘩。人头从积雪中露了出来。通子惨叫一声,往后跳开。现实中的通子也忍不住叫出声来,蜷起了身子。
听到孩子的叫声,麻衣子扭头看向通子。令人吃惊的是,她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笑意,通子感到恐怖不已。她完全无法理解麻衣子心中的想法!阳光在洁白的雪上发生反射,照亮了麻衣子的下巴。一瞬间,她秀美的脸庞看起来如同恶鬼般狰狞。通子想哭,远远地躲开了麻衣子。但她却没有勇气独自一人回家去,只能呆站在原地,一脸哭相。
远远望去,只见麻衣子把人头放到雪地上,从怀里掏出白布,缓缓地把人头包好。不一会儿,通子便看不到人头了。她那熟练的手法,在让通子感到钦佩的同时,也令她感到更加强烈的恐惧和恶心。她的手法太娴熟了。
麻衣子拿起白色的布团向通子走来,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仿佛是在嘲笑通子的胆小一般。麻衣子的笑容和平日没有丝毫分别,通子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再次走到她身边。
只是通子不愿再牵着她的手,因为她手里拿着那么恐怖的东西。通子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管麻衣子怎么催促,也绝不跟上。因为在通子心中,除了有对拿着那种东西依旧行走自如的麻衣子的敬意外,还感到了陌生。
麻衣子径直向家走去。明白了她的想法之后,通子不禁有些心慌。她该不会是想把那东西带回家里去吧?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样的想法应该是在很久以后,在培养起批判精神之后,才在通子心里涌现的吧?也许当时的通子心中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区区一个小孩,是没资格对大人所做的事说三道四的。虽然心里有些怕,但她还是默默地跟在麻衣子身后。
穿过家门,庭院里的积雪和外边的差不多厚,麻衣子踏着积雪走上檐廊。她打开玻璃门,向通子招了招手。那一刻,通子心中首次出现了不想从檐廊进屋的想法。磨蹭了好一阵,看到麻衣子拉开洁白的拉门准备回屋,通子才走上了檐廊。
进屋一看,只见麻衣子已把用白布包裹着的可怕东西胡乱地放在了榻榻米上。随后,她打开桌旁的砚盒,拿出折好的白色宣纸放在桌上。她告诉通子她要“抄经”,但当时的通子不可能明白这种字眼的意思,所以估计当时麻衣子用的是“誊抄佛祖的经文”这类更加浅显易懂的词汇。
麻衣子站直身子,从书架顶上从容不迫地拿下一只大金属罐。书架是用木纹细腻的红木打造而成的,装有左右对开的玻璃门。玻璃门内侧蒙着一块有蕾丝边装饰的白布,麻衣子平日很喜欢它。记得后来过了很久,麻衣子才告诉通子,那个书柜里放的全是她最喜欢的书。
麻衣子从书柜顶上拿下来的金属罐很大。但她告诉通子说很轻,让通子拿着,通子用双手捧着它的时候,视线被遮住了大半。罐子的盖子上画着一位金发女子和一艘大型汽船。
“这是美国制造的饼干罐。因为美国是大国,所以连饼干罐都这么大。”
当时麻衣子就是这么解释的。这也是当时的日本人对美国最直接、最朴素的认识。盖子盖得很紧,麻衣子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打开。罐子打开时发出哐当一声,是金属碰撞所特有的声音。罐子里空空如也,内壁散发着金色的光泽。
麻衣子先将写满经文的宣纸铺在罐底,之后才把那个白布团轻轻地放进去。通子好想大声叫她赶紧关上盖子,麻衣子也似乎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立刻关上了盖子。通子记得自己当时舒了口气。感觉好像只要那团白色的东西从视野中消失,所有的灾祸就会远离自己。
麻衣子闭上眼睛,对着罐子双手合十。不必催促,通子已经学着她的样子合十祈祷。
“祈祷过了,没事了。死者会安息的。”
麻衣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唱歌一样,悦耳动听。通子心想,原来她不光脸蛋长得漂亮,声音也这么好听。
“我说,小通。”
麻衣子总喜欢这样叫通子,通子也很喜欢这种优雅的叫法。虽然第一次听她这样叫自己时,通子羞得面红耳赤,但后来就习惯了。父亲和母亲每次都是大叫一声“通子”,听起来就像憋了一肚子火一样。通子很讨厌他们这种粗鲁的叫法。不知为何,母亲给通子的印象是整天牢骚满腹,通子记得自己从未和母亲敞开心扉地交谈过。
“厨房的灶台旁边,不是有把小铲子吗?”麻衣子说道。
之后她让通子把那把铲子拿过来。这件事也被通子的记忆保留了下来,她记得自己立刻照办了。
厨房里阴冷昏暗,虽然放满了东西却不知为何总让人感觉空荡荡的。从这种印象来看,当时通子也不喜欢这里。那时,家里还要烧柴煮饭。那是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而生活在东北地区的女人本来就整天事很多,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母亲德子才牢骚满腹的吧。
回想一下,记忆中麻衣子从未踏进过厨房半步。所以,麻衣子可能是从庭院里看到那把铲子的吧。她让通子去把铲子拿来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通子似乎能理解她的顾虑了。因为那间空荡荡的厨房一直是母亲德子的领地。母亲是不会准许麻衣子这个新来的外人踏入自己领地的。
自作自受。如果招呼一声,麻衣子肯定会愿意帮忙做些家事,可德子不愿这样,所以她才会整天有干不完的活。还是说因为麻衣子有病在身,德子才没叫她帮忙?厨房可是为全家人做饭的地方啊。
不管怎么说,正因为母亲德子整天忙里忙外,才让通子有了背着她偷偷与麻衣子相处的时间。这件事,也成了令母亲不高兴的原因。
通子很轻松地找到了铲子。这件事不能让母亲知道,通子绕过庭院进入厨房,之后又拿着铲子穿过庭院回到麻衣子身边。
麻衣子在檐廊上等着通子。通子刚过来,她便立刻走进院里,领着通子走到围墙边的柿子树下。她看起来似乎很开心,接过铲子就在柿子树下铲了起来。
最先铲起来的是积雪,倒还比较轻松,等铲到黑色的泥土时,便比较费时间了。挖了大约一个小时,麻衣子终于挖开了一个能够装得下那个美国制饼干罐的坑。
麻衣子让通子从房间里把罐子拿来。但通子没去,她很害怕。无奈之下,麻衣子只得自己回房,把罐子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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