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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

作者:唐隐 时间:2023-01-01 21:55:04 标签:唐隐

  崔淼牵起裴玄静的手,朝着渭河岸边跑过去。

  出了驿站才看见,连绵的河阴大仓已经烧成一条长长的火龙,见头不见尾。狭长的河岸上来回穿梭着救火的人群,看打扮已经不是驿丁,而是守卫大仓的正规士兵了。

  烈火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码头旁聚集了不少人,两人便也奔向那里。可是还没到码头,他们就被一队人马团团包围住了。

  领队者骑在高头大马上叫道:“抓捕纵火犯!”

  “我们是住驿站的客人,不是纵火犯!”

  根本没人理会他们的辩白,火声、风声、人声把一切都淹没了。

  2

  对于漕运的噩梦,宪宗皇帝李纯还是有心理准备的。

  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贞元二年时,江淮转运使韩滉一度和朝廷叫板,拖延运输漕米入京。关中很快山穷水尽,禁军公然在大街上叫骂,威胁再不发军饷就要造反了。

  李纯记得,那段时间爷爷德宗皇帝天天在大明宫中遥望东方,一边祷告上苍,一边近乎绝望地等待着渭桥码头的消息。总算天佑大唐,终于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早晨,德宗皇帝等到了驻守陕州的陕虢都防御使李泌的加急快报——漕运船队到了!皇帝闻讯欣喜若狂,竟一路狂奔至东宫,对着太子大喊:“漕米已到陕州了!漕米已到陕州了!……我父子得生矣……”

  那一年李纯刚满九岁。

  祖父和父亲为了漕米抱头痛哭的一幕从此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底。在李纯的印象中,祖父和父亲还有一次相对而泣,是在贞元二十年的严冬。那年深秋,父亲李诵在太子的位置上苦熬整整二十五年后,终于中风病倒了。这一病便无法下地也说不出话。德宗皇帝心急如焚,每以老迈之躯亲至东宫探望,父子二人亦只能紧握双手,默默地相顾垂泪。

  第二年的正月祖父就驾崩了。惊心动魄的八个月之后,李纯登上皇位,又过了四个月,父亲在太上皇的位置上升遐。

  前后整整十二个月,便是李纯永远不愿再去回顾,却总也逃避不了的永贞元年。

  回想贞元年间,朝野传闻祖父德宗皇帝对父亲不满,一直想废掉他的太子,将嗣位交给更得宠的叔叔舒王。当初李纯也曾惴惴不安,深恐父亲不能即皇帝位,自己这个未来的继承人也将落空,他还甚至为此极度怨恨过父亲。李纯觉得,都是父亲的软弱和多病,逼得自己不得不提前走上风口浪尖,为争夺那个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而殊死搏杀。时隔多年之后,李纯才明白自己当初的指责是多么荒谬无稽。

  父亲顺宗皇帝也许不是祖父最疼爱的儿子,但从那两次极喜和极悲状态下的相对涕泣就能看出,他肯定是祖父心目中份量最重的儿子。德宗皇帝绝对不可能将皇位传给其他任何人。事实也正是如此。病得又瘫又哑的父亲硬是从祖父手中接过皇位,然后又交给了自己的长子——李纯。

  现在李纯已经当了十年的皇帝,十年间麻烦不断,就连漕运的问题也没能彻底解决。好的一方面是,皇帝本人依旧年富力强,还有足够的时间;坏的一方面是,皇帝至今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太子——一个能陪着他喜极而泣或者悲伤落泪的儿子。

  皇帝曾经对长子李宁寄予厚望,并且力排众议,顶住来自郭贵妃家族的巨大压力,将李宁立为太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前,才刚十七岁的太子李宁竟暴病而亡了。皇帝痛心不已,为此还废朝三日。

  年轻健康的太子怎会突然病故?吐突承璀给皇帝带来不少风言风语。其实就算不听这些,皇帝自己的心中也有诸多怀疑,但他没有追究到底。

  一向睚眦必报、刚烈果敢的李纯在这件事上手软了。大概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皇权争夺中的阴森恐怖吧。毕竟,他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虽然从没人敢于明说,事实上皇族中的每一个成员都在内心默默地相信着,李氏是一个受到诅咒的家族。天赋皇权的同时,也带给他们代代传承的冷血。

  在他们这个家族里,亲情、友爱、忠孝、人伦,只要一遇权势相争,顷刻灰飞烟灭。父母子女、兄弟爱人,统统可以为了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互相残杀。

  这,就是宿命。

  为什么,龙涎香在大明宫的重重宫阙中经久萦绕,常年不散?难道不正是为了掩盖那自李唐建国之初,就从太极宫玄武门开始弥散至今的血腥味吗?

  皇帝默默吞咽下丧子之痛,放弃了穷追猛打。而是以充分的耐心和智慧继续与郭氏角力,试图圆满处理册立太子的问题。如果不立嫡子,就按序立长,以次子澧王李恽为太子。其实郭贵妃所育的三子李宥并没什么特别令他不喜之处,但皇帝就是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能够和这个儿子分享作为君主的喜怒哀乐。

  同样,他也不能和郭贵妃分享这些。郭念云是他的结发妻子,但许多年来两人之间未曾积累起相濡以沫的恩情,却只有无限增长的猜忌和冷漠。他一再婉拒册封她为皇后,已经彻底失去了她的心。

  皇帝有时也为自己感到可悲。虽贵为天子,却不能相信儿子,也不能相信妻子,身边唯一值得信赖的人,竟然只剩下一个太监了。

  是的,仅仅只有一个太监。

  至于其他阉人,虽然名义上都是他的奴才,但他们真正的主人是谁,仍然有待考察。

  皇帝冷笑着翻看来自河阴的加急奏报:烧毁钱帛三十万缗匹,谷三万余斛。

  虽然已经读过许多遍,每看到“谷三万余斛”这几个字,他的心还是会被深深地刺痛。当年令祖父和父亲抱头痛哭的,也不过是“谷三万余斛”终于运抵陕州。而现在,同样数量的漕米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毁于一炬。

  与其说皇帝在痛恨敌人,不如说他更痛恨的是自己。所谓的雄心万丈,所谓的运筹帷幄,到头来根本不堪一击。

  淮西还要打下去吗?拿什么打?

  “大家……”有人在身后唤他,皇帝转过脸去。

  盛妆的郭念云站在他面前,高髻上簪着一束粉白相间的海棠,仿佛还在滴着露水。金银线交织的朱色纱罗披帛下,鹅黄色的长裙缀满忍冬和云鹤的花纹,衬托出一段凝脂白玉般的丰腴胸脯。皇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上面,又沿着雪白的肌肤慢慢向上,滑过同样毫无瑕疵的脖颈,来到她的脸上——

  光洁饱满的额心贴着金箔花钿,黛扫翠眉、颊黄自眉尾斜飞入鬓,鼻梁挺秀、樱唇妍丽……最后进入皇帝眼帘的,是那双明亮的秀目,以及其中那咄咄逼人的光芒。

  微微耸动在他体内的欲望突然消失了。每次都是这样,当皇帝鉴赏完自己这位贵妃的绝世姿容后,他对她的兴趣便荡然无存了。

  她的雍容美丽是为帝国准备的,而皇帝更需要的,是仅仅属于他的女人。即使皇帝愿意承认,这些年来郭念云不仅没有变老,反而比初嫁自己为广陵王妃时更加仪态万方、倾国倾城,但他也彻底失去了将她压在身体下面的意愿。难道在那种时候还要他去揣测,她的呻吟有多少是出于男欢女爱的本能,又有多少是源自对权力的饥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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