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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与俗

作者:苏津渡 时间:2023-01-01 22:09:15 标签:苏津渡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我对他的体貌特征太熟悉了。这个人一进入视线范围,我就听不到其它声音,眼里心里只有这一个目标,周身的血好像都停住了。我在桥口等他,那会儿来不及掩饰,他的观察力很强,他不光看到我,而且认出我了。

  “我和他目光交错的时间很短,他连转身跑的余地都没有。那天很热,室外人很少,他直接从桥跳到河堤上,斜着滑到河边那条小道。我立刻去追,把他撵进天义路。这几年修地铁好几个地方不通,我对那附近很熟,本想把他逼到死路,但是刚进兴义巷就追上他了。

  “我没带手铐,想控制他只能把他按住。当时是瞄着他后腰起的脚,可他突然转身——我想他身上应该带着刀,被追疲了打算搏一搏——那一脚正踹他胸口上。我扑过去按住他一只手,他另一只手就来卡我喉咙,脖子上的伤就是那时留下的。他才175,扭打我不占优势,我打算把他击晕,就拽着他的双肩往上一提,想用他后脑撞墙。

  “他明白我的意图,就用头撞我眼睛和鼻梁。他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当时开始缺氧,他撞过来,我想把他推开再给他一拳。我忙着呼吸,缓了一两秒,正要落拳时他就不动了。我才发现后面有一个废弃的衣架勾。”

  聂诚深吸口气,继续说:“我很清楚他是郭英案的凶手之一。他就在我眼前死了,或者说我杀了他。我觉得很恶心,从心理厌恶到生理厌恶都有。我还没回过神,他的手机响了,我接听了,对方说‘喂,你他妈在哪了,晚上还去不去’。我没有说话,对方也没再说,他安静了两秒钟就挂了。我觉得他察觉到了不对劲。如果他发现出了事,绝对不会一个人来,我不能被他们找到。我回家简单换洗一下,然后直接去了医院。之后的事,我想你们都清楚了。”

  审讯他的是吴泽和祖星辉,一个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一个埋头记笔录。

  聂诚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不用发问,自己先把知道的都说了。

  “7月12日中午你在家吃的什么?”吴泽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始考察细节。

  “凉面。”聂诚说。

  “下午看的什么电影?”

  “《普通人》。”

  “哪个国家的?”

  “美国,1980年上映。”

  “晚上原本打算去哪吃?”

  “独一处,就在河边。”

  祖星辉写完,吴泽拿过来溜了一眼突然发问:“你说在兴义巷想控制他,如果控制住了呢?”

  “报警,从海东区警局离兴义巷只要十分钟。”聂诚说。

  “那他死了之后你为什么没报警?”吴泽问。

  聂诚沉默了会儿,说:“我是应该报警。我失去了理智。”

  “你曾经是刑警,现在是特警,会因为有人死了就失去理智?”吴泽问。

  有些话他就算知道答案也要问,这些必须体现在笔录中。

  “不是因为死亡,因为他是郭英案的凶手。”聂诚说。

  他握紧了拳,手腕因用力而发抖,手铐碰动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里作响。

  “你和两年前的郭英案有什么关系?”吴泽问。

  “我是被害人郭英的哥哥,也是被害人之一,”聂诚说,“那些人抓郭英是为了报复我。案发不久前,扫黄组抓了一个嫖客,没想到是个毒品贩子。刑侦科就从这个人顺藤摸瓜,挑了本市一条毒品流通线。当时叫417大案,影响很大。靠毒品吃饭的人被堵了财路,他们想报复,抓了郭英,然后让人给我送信,直接把我带到开发区。他们吊着我,在我面前,奸杀了她。”聂诚语气平静,但越说越慢,脸色惨白。

  吴泽见他状态不好,想再回到本案,到时就把郭英案的资料一同提交检察院得了,但是这时耳麦中传来了姜准的声音。他不由自主看向单面镜,猜不透这位副队在想什么,却依旧按照他说的问道:“档案里说案发后一个月,你曾经碰到过其中一个犯罪嫌疑人,并且打算击杀,有这事吗?”

  残酷触骨的伤口被一层层揭开,吴泽的问题挑破了积藏已久的脓包。

  第5章 chapter 5

  “有。”聂诚说。

  “是这个人吗?”

  “不是。”

  “你曾经对这些人动过杀念?”吴泽问着,自己都皱起了眉。

  聂诚沉默了,良久才说:“我不知道。”

  当时他向队里请了一个月假,单枪匹马追踪那些人。他们大部分都已经逃去外地避风头,但也有一两个胆大的喜欢在刀尖上溜达,留在本市兴风作浪。那两人也不傻,自己不再出面,在背后安排接手零散的盘子。

  聂诚纯靠体力耗,一个地儿一个地儿蹲点。姜准经常来帮他,也是看着他别出事。

  有次他运气好,捡了把他们的□□。他没及时上交,揣在怀里等待时机,转天就看到了正主。

  那天姜准也在,对方一出现,他就感觉聂诚整个人都变了。他们是高中同学,大学又分到了一个宿舍,同时进的分局一直生死并肩,彼此不知救过对方多少条命。姜准从没见过一心只想杀人的聂诚,他那双眼睛就没有过黑色。

  通缉犯一露面就被击毙的事在法治国家还没有发生过,除非对方想接替他成为下一个通缉犯。至少也要等他正在实施犯罪的时候才能动枪。

  姜准发现他状态不对,立刻握住枪管,用拇指堵住枪口,另一只手捏着他的肩膀低声说:“冷静,不能开枪!”

  冷静是聂诚最宝贵的品质之一,然而控制不了记忆中的悲伤、疼痛和恐惧在脑中一一闪现。

  他曾经哀求过:恳请他们放过郭英,她只是一个高中生,她什么都不知道,与整件事情无关,折磨我吧,怎么折磨都行,杀了我也可以,求求你们。他声嘶力竭地哀求,在空中挣扎,而回应他的只有嘎嘎大笑。

  人的恶,比魔鬼更黑暗。

  他不想成为他们,他其实不想杀人。

  他冷静地关闭保险栓,回过神来发觉三九天里衣服已经被冷汗沁透。

  他和姜准谨慎离开立刻报警,等警车赶到时通缉犯早就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群虾兵蟹将。

  之后再没人在本市看到那些人的踪迹,聂诚也在半年后离开了刑侦队。

  领导、邵队和姜准都恳切地说他做得是对,只有法律才能判一个人有罪。聂诚深以为然,但在感情上丝毫没有放过自己。

  他偶尔会想,杀了郭英的凶手就在眼前,他竟然无动于衷,他至少可以夺走通缉犯的行动能力。难道他是怕影响自己的前途吗?极端的自我否定也不能折抵他的内疚,他根本开不了枪。

  姜准很清楚,从来没后悔过去阻止他,他知道没有他聂诚也不会做杀人的选择。与其让他更加自责,姜准宁愿帮他做出选择,他宁愿他恨他。

  如此清晰的事情,现在聂诚说不知道。

  “当时姜准及时提醒了我,然后我选择了报警。如果他没在,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后来人没抓到,姜准很歉疚,我知道他是对的。在国家法纪面前,他做得很好,在私人感情面前,他也做得很好。他帮我下了一个难做的决定,我很感谢他。”聂诚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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