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卧亭幻想
自从元配妻子搬来犬房一起居住后,她又成了另一个让森孝气氛的原因。阿胤出身大户人家,是美作诸侯的后代,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读书写字都难不倒她,还会弹琴,也懂儒学,造诣深厚,都可以当老师教人了。她是这个家里最美的女人,头脑聪明,当然也自视甚高,对男人相当冷漠,总觉得自己高不可攀。虽然阿胤从未有过怨言,但她的性占有欲比一般人要强烈一倍。
如果是年轻时的森孝,要满足阿胤的欲望,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从二十几岁起,他就成天在女人堆里打滚,很懂得如何满足女人。但是,年过四十、搬来犬房定居之后,森孝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变差了,加上侧室人数大减,生活缺少刺激,而且失去权力与自信,这些因素都在不知不觉当中,一点一滴地夺走了森孝的性能力。
更令他感到讶异的是,一向彬彬有礼、温柔婉约的元配妻子一发现自己无法满足她的欲求后,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开始露出冷笑、轻蔑的态度。阿胤认为,满足自己的欲求是男人应尽的义务,如果达不到这样的要求,就不能称得上是男人,也就没有尊敬他的必要了。这也让森孝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以前这个家里的女人之所以能够和平相处,乃是因为他当时具备了身为男主人的能力;现在家中经济走下坡,性能力也变差,所以他与这些女人相处的关系就出现了危机。
不过,阿胤倒是跟阿振很合得来,有时候看她们两个,还会以为是一对母女呢!两人在一起时谈笑风生,而且都很疼美代子,还会一起指挥女佣煮饭、打扫。有时两人还会联手一起对付森孝,偶尔阿胤对森孝发脾气时,阿振就会毅然决然地对森孝低头袒护阿胤,叫森孝要顺从阿胤的心意;不过有时候阿振也会站在森孝这边。
阿胤好像会抽空教阿振弹琴,因为阿胤常常一个人在最里面的房间弹琴,所以森孝会以为是阿胤在试琴音,但走到里面探头一看,不是阿胤在弹琴,竟然是阿振,这样的情形他见过好几次。
阿振的出身并不好,家境贫穷,当然无法让她学琴,不过学琴是她自小的梦想,加上她是个固执、各方面能力都很强的女人,所以琴艺进步得很快。看阿振那个样子,再回头看看自己,整天无所事事,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虚度光阴,让森孝更觉得自卑。
偶尔,森孝会注意长工芳雄的一举一动,他觉得元配阿胤和阿振似乎对芳雄特别关照。芳雄的年纪只有二十出头,是新见干货店老板的第六个儿子。因为他家正为吃饭的人口多而犯愁,所以芳雄十五岁时就叫他来森孝家里上工。随着年纪增长,芳雄的个子虽然不高,却有一张美得像女人的俊秀脸蛋;不过并不像歌舞伎艺人那样的娘娘腔,因为从小就从事劳力工作的关系,芳雄属于肌肉强健的体型,偶尔也能表现出儒雅的言行举止。因为体格好,森孝曾有一次叫他到花坛来,给他一把竹刀,两人比试剑道,一比试之后,发现他的技巧很好,让森孝颇为吃惊。
森孝从小就常被父亲、兄长找来陪他们比试剑道,不过每次都打输,因此他很讨厌耍剑。兄长们的技艺属于教师级,但森孝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到了明治时期,森孝将大小两把剑磨得光亮,摆在床边共枕,却找不到可以练习的对象,毕竟现在已经不流行剑道了,所以也不再挥舞竹刀。当他发现芳雄的技艺可能很快就超过自己,就不再找芳雄练剑了。
全家人中最让森孝疼爱有加的小妾阿嘉,也跟阿振相处融洽。老练的阿振将还是个孩子的阿嘉驯服得百依百顺,在森孝眼里,两人就像一对亲密的长官与部属。阿嘉有时候会称阿振为“后室总管”,这让森孝大感吃惊跟愤怒。连续好几天,森孝都痛斥阿嘉,要她直呼其名,叫“阿振”就行了,当时阿嘉只是敷衍地回答“是,遵命”,但私底下好像仍然称阿振为“后室总管”,偶尔还会叫阿振“奶奶”。于是森孝很早就发现阿振已经是家中的重要人物,不再是可以恣意冷嘲热讽的对象了。
阿嘉只有十九岁,对年轻的她来说,住在犬房是很寂寞的,她会跟阿振这么好,也是没办法的事,她需要一位母亲般的人来呵护自己,也想有位女性长辈指导自己为人处事的道理。不过因为阿嘉是森孝最疼爱的人,两人经常坐在走廊下,森孝会把阿嘉抱在膝上,然后对她说:“你是我这辈子最疼爱的女人,你不能离开我,要一辈子陪着我。”每天待在走廊下卿卿我我的,所以阿振从不会对阿嘉说重话,也对她照顾有加,让森孝很满意;因此看到她们一老一少感情那么好,森孝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了。
元配阿胤已经快四十岁了,在森孝的心目中,早就不把她当女人看待,有时根本一整天都不会碰面交谈。身为元配,本来就要做好心理准备,总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会突然降临。
有一天,森孝突然发现院子里没有了狗吠声。虽然森孝爱狗,但照顾狗的事都完全交给阿振和下人去做,他跟阿嘉两人只会摸摸狗的头,或是带它们在院子里散步。森孝到了狗屋一看,一只狗的踪影也没有,于是跑去质问阿振,才知道她将那些狗全送给了犬坊的民家。
森孝非常生气,阿振这才说出实情,因为家里已经没有狗饲料,刺客也不可能再来了,狗的存在便可有可无,所以她就命令犬坊的民家要照顾这些狗,只是寄放在他们那里罢了,因为这些民家有喂狗的饲料,如果森孝说要看狗,他们随时都能把狗带过来,并没有说狗是赏给他们的。森孝很清楚家中的经济情况,所以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这下子,院子里变得更加沉静孤寂了,在犬房中,森孝所爱的人,真的就剩下阿嘉一人而已。
02
九月的雾雨,如如烟般笼罩着百级月牙阶梯。近处的树木还可以见到青翠的绿色,但是远方的山脊早已蒙上一层灰色的烟幕,缓坡上的整排茅舍也因为下雨濡湿而变得漆黑一片。围绕整个犬房的杉木林就像一幅水墨画,完全失去了色彩,而且一点声响也没有,仿佛是静止的世界。这样的雨天午后,更让人觉得寂寥沉郁,连花圃的鸡冠花也失去了光鲜的色泽。
阿胤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地登上石阶,在离澡堂还有一级石阶的地方,她抢先认出那个用手巾包住头脸的人就是芳雄。阿胤的脸上原本带着微笑,却突然表情严肃地举起右手,此时芳雄正要从澡堂门前走下台阶来到花坛中庭,他跨出脚步,一只脚刚好放在木制阶梯的第一阶。
“芳雄!”阿胤扯高嗓门叫着,“不要走!”
因为被叫住,芳雄赶紧缩回脚,停住脚步,转身望着阿胤。
阿胤将伞稍微撑高,然后将和服的裙摆拉高,露出整个小腿,小跑步过去。
“啊,夫人您好!”等阿胤走近时,芳雄才打招呼。
“芳雄,别走那个阶梯。”阿胤气喘吁吁,很严厉地对芳雄说道。
听她这么说,芳雄被吓到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愣愣地看着阿胤。
“你最近有没有从这个阶梯走到下面过?”阿胤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