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的伪证3:法庭
她转向陪审团,开始反问。
“大家认为神原的证言是真实的,是不是因为他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因为他主动说出自己痛苦的往事?因为他公开了对所有人隐瞒着的亲生父母的事?因为这样,大家才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对吗?”
她又转向藤野凉子。
“你说过你相信我,又一下子背叛了我,也是因为这个?”
凉子没有回答。陪审员们都屏住呼吸,没人吭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同样可以。我也可以把隐瞒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关于松子,我撒了谎。对松子的死,我负有责任。我全都承认,是我害死了松子。几乎可以说,是我杀死了松子。”
她依然紧紧抓着椅背。
“所以,请你们也相信我的证言。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撒谎的理由。我将亲眼所见的事实写进举报信。那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飘雪之夜的屋顶,冰冷的铁丝网外侧,飘浮着柏木卓也那张雪白的脸。
“神原在撒谎。”嘴角歪斜,肩膀高耸,三宅证人咬牙切齿地说,“神原所说的一切,全都是谎话,都是他编造出来的一派胡言。为了证明大出无罪,竟敢如此胡说八道,他的脑袋肯定进水了。”
痛骂神原的同时,树理固执地背对着辩护方席位。即使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一面墙,她这副模样也显得很不自然。
“柏木是被人杀死的,是被大出俊次杀死的。我当时就在凶杀现场,全都看到了。我听到大出起哄的声音,看到他一边逼迫柏木一边怪笑。那是大出的拿手好戏。他最喜欢恃强凌弱。”
遭受树理强力谴责的被告此刻并不在法庭内。大出俊次的座位空着。即使用不着害怕,树理也不朝那里看上一眼。
“我在对真实发生的事情作证。请大家相信我的话。”
向陪审团诉说完后,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扇了一记耳光。
她回头看向辩护人及其助手,对神原和彦吼叫道:“我根本就没看见你!”
神原和彦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这个法庭上,他第一次被惊到呆若木鸡。
红潮完全褪去,树理的脸显得苍白异常,只有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眼里噙满泪水。
“你不在那里,根本不在那里。不要无中生有地胡说八道!”
山野纪央像是中了邪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树理,不知不觉间似乎要站起身来,身旁的仓田真理子赶紧按住了她。
“你明明一点也不明白……”眼泪从树理的脸颊上滚落,“一点也不明白,还偏偏好出风头。拜托!别碍我的事,好不好?”
神原和彦的嘴动了一下,像是要抗辩,却并没有出声。
“你这种人,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
她终于哭了出来,在泣不成声之前,她竭力控制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证人席的椅背,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没做什么坏事。”她边哭迈说,“没做什么坏事啊!”
没做什么坏事。三宅树理不断重复着。什么意思?这句话没有主语。她在强调的,到底是“谁”没做坏事?
突然,健一恍然大悟。
主语是“你”,是神原和彦。三宅树理在说,神原什么也没做。
她在撒谎。她一边说失去了松子,没理由再继续撒谎,一边却还在撒谎,还要求大家相信她的谎言。
然而,她又在救助神原和彦。
你什么都没做。对柏木卓也,你什么也没做。那天夜里,你不在楼顶。你没有和柏木见面。柏木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由于你不知道的原因死去了,跟你毫无关系。
三宅树理想通过“大出俊次杀死了柏木卓也”这个谎言,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孽。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神原和彦理解“不受欢迎的讨厌鬼”三宅树理。他比任何一个与她同窗的三中同学更理解她。没有一个同班同学肯为她着想,只有神原在为她着想。
在这个法庭上,神原尽情揭露了大出在校内犯下的暴行。三中的学生多少都有所了解,却总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神原却用语言将他犯下的恶行呈现在他们面前,并严加指责。他说,要问是谁写了举报信,是谁在陷害被告,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无论谁当举报人都不奇怪,因为被告自己早已埋下仇恨的种子。
他的这番话说到了树理的心坎里。所以那时树理会当场昏厥过去。她领悟了神原如此询问被告的意图。
你并不坏。
在严厉谴责大出俊次的询问中,神原向树理传达出一个信息:你撒谎了,但你并不坏。你只是想从被逼无奈的境地中脱身,为此做出了自己能想到的事。你做了件错事,但你并没有做坏事。
神原将这一层含义传达给了树理,而并非树理之外的任何人。这不是空泛的场面话,也不是即兴的安慰。
我懂你的心思。
树理的谎言有着迫不得已的理由。有着关系到她灵魂生死的理由。三宅树理受尽大出俊次的欺凌,被他污蔑为妖怪。在学校这个牢笼里,她无处可逃。
即便三宅树理的证言皆为虚妄,她的话语中也依然蕴藏真实。她说她听到了大出的起哄和嘲笑。这确实是她亲耳所闻,只不过,这并非那天夜里大出在屋顶上对柏木施加的暴力,而是树理在校园生活中反复遒受的痛苦体验。
对于既无法逃走又无法抵抗,得不到任何帮助的树理而言,老天留给她的选项只有两个:要么消灭自己,要么消灭大出俊次。
就在三宅树理走投无路之时,机会来了。为了让自己存活下去,她展开了绝地反击。给她这个机会的不是别人,正是神原和彦。如果柏木卓也死后,神原立刻公布真相的话,那树理什么都做不成。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树理依然走投无路,依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也不会成为一个骗子。浅井松子也不会卷入事件,她也不会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通过针对大出俊次的严厉询问,神原在不停地向树理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只有神原和彦,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宽恕这个既不受欢迎又满口谎言的三宅树理。
树理对此心知肚明。她明白神原的意图。如若不然,她今天为何会来到这里?
她要解救神原,宽恕神原,通过继续撒谎,通过虚构的罪恶,通过无中生有的主张,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
她在说:神原没有做坏事。
“神原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三宅树理泪流满面,嗓音沙哑,呻吟一般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请你们相信我,拜托你们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蹲下身,放声大哭起来。这不是拙劣的演技,是真正的号啕大哭。
藤野检察官,”井上法官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藤野凉子直愣愣地站着,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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