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的伪证1:事件
修造挺直了腰,将挠钩搭住卷帘门的把手。只要用力一拉,卷帘门就会落下来。即使没有“哗啦哗啦”的大动静,也多少会有些声响。或许是注意到修造关卷帘门的举动了,电话亭里的男孩将脸转向这边,听筒还贴在耳朵上。两人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这孩子并不幸福。他比这个电话亭的“常客”们更年轻,估计是个初中生。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看来并不开心,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模样。修造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正要拉下卷帘门的手,隔着电话亭那脏兮兮的玻璃,仔细端详起那个孩子。
这件电话亭是女儿结婚那年设置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算来已有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中,自诩不算多管闲事的修造也养成了经常观察亭内“常客”的习惯,也有过三次不得不介入其中的经历。
第一次,有五六个男女围着电话亭,一个接一个轮流进去打电话,全都大喊大叫的,实在让人受不了。于是修造上前劝他们安静一点。他想让那些人领教一下,这里还住着不少战前出生的老顽固,对街头的无礼行为不会视而不见。
可结果,这位老顽固差点饱受老拳。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逃出包围圈,附近的警察闻讯后也及时赶到,事情才有惊无险地摆平了。课件派出所离得近,关键时刻还是挺管用的。
第二次,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割破自己的左手腕,坐在电话亭里等死。男朋友要跟她分手,在电话里谈崩了,引发她的歇斯底里症。所幸伤口比较浅,但那个女高中生怎么也不肯呼叫救护车,只是一个劲地痛哭。没办法,修造只好在电话亭里拨打了急救电话。后来那女孩的情况也不得而知,因为她再没来过这间电话亭,她的父母也从未向修造道过谢。
第三次的情形更为严重。同样是一名女高中生,晚上十点左右在这间电话亭打电话,遭到暴徒的袭击。修造听到尖叫声,跑出来一看,只见一名浑身漆黑的高个子男子正强行将少女拖出电话亭。好几个邻居听到喊声也赶了过来,还有人去派出所报了警。大家花了三十多分钟才将那个发飙的男人制服。男人二十来岁,一副学生模样。据受害的女高中生说,那是她的前男友。
几天后,女高中生的母亲前来道谢,修造也因此知晓了事件的结局。据那位母亲说,她女儿要跟比她年长的男朋友分手,对方不愿意,一连几个月又是跟踪又是威吓。这次多亏警方介入,总算真的一刀两断了,母女俩也终于松了口气。
修造与妻子的独生女儿成长到多愁善感的年龄时,这三起事件的阴影也如噩梦般闪过父母的脑海。虽说他们并不认为类似的事件会发生在女儿的身上,但第二起自杀未遂事件还是让修造夫妇察觉到少女捉摸不定的内心。当时他们还谈到,现代人已经不把“珍惜生命”这句话挂在嘴上了。现在的年轻人为何动不动就要自杀呢?
自那三起事件发生后,修造便觉得,对逐渐远离世事、正想安度晚年的夫妻二人而言,电话亭是一扇难得的“窗口”。通过这扇“窗口”看到的事物,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也是真实的,说不定还能代表这个时代年轻人的心态。这种心态既可怕又脆弱,只局限在某一时期,绝不会长久延续。如果这扇“窗口”中所反映出的社会状态成为一种常态,那这个社会将会失去平衡。至少,出生于昭和七年的修造是这么想的。
基于这个观点,修造养成了一种固执,就是对于这件电话亭里发生的事,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如今这个在电话亭中与修造视线相接的男孩,或许正遇上了什么大麻烦。
男孩看到修造的眼睛,立刻怯生生地将脸蛋转了过去,背朝修造继续对着听筒讲话。修造将这个男孩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的牛仔裤被雪弄湿了,上衣的肩膀处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由此可见,这孩子不是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就是在室外待了很久;打电话的时间也不长,不足以令雪全部融化。
男孩挂掉了电话。或许是心理作用,修造觉得他在放回电话听筒时,故意弄出了较大的声响。这是人们对电话那头的人相当恼火时常会有的举动。修造向前跨出一步。
男孩推开电话亭的折叠门来到外面。当他发觉修造还在看着自己时,脸上露出了比刚才更为胆怯的神情。修造凭直觉认为,这孩子并非不良少年。平日里做惯坏事的不良少年早就掌握了将大人们质询的目光顶回去的技巧,更何况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会显露出战战兢兢的模样,从而引起大人们的警觉。
“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吗?”修造向男孩搭话。凭经验,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是最为稳妥的开局。是自行车坏了吗?跟约好的朋友走岔道了吗?还是外出后身体突然不舒服,想叫家里人来接?如果是这样的话,干脆到我家里去等一会儿吧?
男孩默不作声,好像不知该如何回答。看到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修造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久违的景象。在他抚养孩子那会儿,以及当他自己还是孩子那会儿,那些时代的孩子们都会有这样的眼神。只有在说谎、隐瞒真相,或因某件羞于被大人知晓的事情暴露而遭到追究时,孩子们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那是一种“不知道该说出多少真相才好”的眼神。坦白到什么程度才会得到大人们的原谅?既能得到大人们的原谅,又不至于背叛保守秘密的朋友,两全其美的妥协点在哪里呢?
现在的孩子却并非如此。他们从未打算得到大人们的原谅,也根本不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所以,他们绝不会显露出慌乱游移的眼神。至少那些光顾电话亭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不,没什么。”男孩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就像出自一个内向的女孩。白色的雾气随着话语一同出口,仿佛一团尚未成型的幽灵。
从近距离看,男孩不像在哭。他的脸上确实是湿漉漉的,那是落到脸上的雪融化后留下的痕迹。他看上去很累,几乎筋疲力尽。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这倒是极为少见的。
“哦,那就好。”修造故意板起脸,说道,“马上就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小孩子不要在外面乱跑,赶快回家去吧。”
爸,你这样多嘴,会被人当成讨厌的老头子的,弄不好还会捅你一家伙呢——如果被女儿知道的话,她一定会这样说吧。但修造觉得眼前这个男孩绝不会那么做。
“嗯,好的。”男孩说着,微微鞠了一躬,或许仅仅是低了一下头。修造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朝着关了一半的卷帘门走去。
这时,已经走出两米多远的男孩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又对了个正着。修造站定身躯。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男孩立刻将脸转向前方,用比刚才更快的脚步,踏着刚刚积起的小雪渐渐远去。当男孩在街角处拐弯,那深驼色的上衣消失于视野中时,修造微微皱起了眉头。
稀稀落落的雪,在冰冻的人行道上铺了白白一层。积雪很薄,上面的足迹仅是依稀可辨。男孩的点点足迹连成一串,指向远方。
上一篇:所罗门的伪证2:决意
下一篇:卜案·大唐李淳风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