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案·大唐李淳风传奇
“我,或许我会向朝廷上书,请求免课。”
方恪面上现出一丝讥讽,却无恶意:“你身在长安,又是官宦子弟,怎会知道像我这样朝中无人的地方小吏之苦。逐级上书,等到了朝廷,怕不要一月有余,而当时局面却是刻不容缓。”
“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屠杀百姓!”突如其来的愤怒涌上心头,尉迟方瞪视眼前好友,“你的作为,与杀良冒功有何区别!难道这就是你对我说的不计得失,为民求福?!”
“那么朝廷呢?金吾卫难道不曾奉命驱赶城门口的灾民,长安城外乱葬岗中,有多少是一息尚存之人,被弃之不顾?”方恪毫不退缩迎上对方谴责的眼神,沉声道:“我是寒士,生来便无世袭之份,也无人举荐。若想求得官位,只有凭借自己努力,否则的话,空有一身抱负,也无处施展。试问我这样做,又有何错?”
尉迟方以手扶额,心乱如麻。突然之间,他有些希望那位总是满不在乎微笑着的酒肆主人就在身边。以那人的洞明世事,想必能够分清是非,解说黑白,而不像自己这般迷惑惶恐吧。
“抱歉……”低沉的声音令尉迟方从沉思中醒来,方恪望向他,神色复杂,竟有悲哀之感,“令尉迟失望了。那天我对你所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我也想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但……我无从选择……”
“住口!”
这一句破口而出,当真静了下来。方恪神色黯然若丧,转过身去。尉迟方心中忽觉不忍,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终道:“罢了,无论如何,你总算得偿所愿。”
方恪无声地笑了笑,道:“尉迟兄可知我心中是什么感觉?”
“什么?”
县令转过身来,沉默许久。
“噩梦缠身,生不如死。”
他拉起袍服下摆,嚓地一声撕了下来,抛在地上。随后跃上马,头也不回,向长安城外行去。绿柳如烟,将方恪背影隐没其中,瞬间不见。
年轻男子挽着衣袖,肩上一根钓竿,左手拎着鱼篓,无精打采地走进夕阳下的随意楼,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门前有一头肥猪,打着呼噜躺在一匹黑色骏马旁边,看上去对自己所处的位置甚为满意,见到李淳风便哼哼两声,动动耳朵,又闭上了眼。柜中少年也于此时抬起头,面色却不好看,眉心皱成川字,嘟着一张嘴。
“总算肯回来了。”
“嗨,甚么话。”酒肆主人晃了晃鱼竿,“你家先生办的可是正事。”
“正事?”少年一把拉过鱼篓,嘴撇得更加厉害,“没猜错,果然又是空的。”
“哎呀哎呀,”男子神色无奈,“运气不好而已。鱼不上钩,总不成将它们挂上去?”
“那么里面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顺着摇光的眼神看去,店中自己惯常的座位上此刻坐着一个人,看起来已经酩酊大醉。衣领敞开,帽子歪戴着,原先一丝不苟的仪表此刻也变得邋遢了起来——正是以风流潇洒闻名长安的易秋楼易公子。李淳风当下叹了口气,取过一坛酒,抱在怀中,向那人走去。
“易大人。”
易秋楼抬起头,一双眼满是血丝,眼神也有些发直,忽地一笑:“李……呃……李先生。”
李淳风并不答话,在易秋楼对面坐下,拍开封泥,将对方身前已经空了的酒杯斟满。
“请。”
用双手将酒杯捧起,长史贪婪地一饮而尽。
“好酒!”
“喜欢便多喝几杯。”
毫不客气地再度举杯,易秋楼的手却突然停在了半空:“荆烈他……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若不死,此事不止。”
“还有呢?”
“他要我答允,不再追究。我应诺了。”神色平静,李淳风又道,“自始至终,他没有提及你一字。”
易秋楼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捧不住杯子。酒水从杯中溅了出来,越溅越多。
“他不该死……”
“我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荆烈只是一名衙官,虽然武艺高强,却没有足够势力。他的背后必然有主使之人。”微微一笑,李淳风又道,“现在你应当也想到了,那天在府中行刺你,其实是我的安排。”
“不错……长安城中刺客是我所遣,我当然知道不会有人行刺我,谁知竟真的……”
“生死关头,人皆有求生本能。你既然不知那刺客只是做戏,惶急之下自然会使出求生之招。”说到此处,酒肆主人停了一停,自袖中取出那枚铅丸,“当时在场数人,尉迟是我安排在你身边的,他并不知情;佯装刺客的则是小猴儿,也不会使用这丸匣。那么,现场铅丸的来源只有一处,那就是你。是你为了保命,射出了这粒铅丸。”
短暂寂静过后,易秋楼嘴角牵起冷笑,醉眼迷蒙地说道:“那又如何?”
“你的确伪装得很像,谁能想到,名满长安,只知道眠花宿柳的易大公子,竟然就是刺客集团的主使。”
“可还是没能逃过你的眼。”易秋楼索性将杯放在桌上,抬起头来,“随意楼中李淳风,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我起初也未发觉,直到你说了一句话,露出破绽。”
“什么话?”
李淳风凝视对方的眼,一字字道:“你那天说,被杀数人身份背景各不相同,有山东世族,也有江南寒士、前朝降臣。事实上我曾调查过死者,那时被害的人中并无江南人。开始我只当是口误,直到那天晚上,尉迟对我说,接到木盒人眼的时候还有一名同行者,我这才领悟,这位县令才是刺客的真正目标。
“方恪祖籍扬州,家道贫穷,正是江南寒士。我因此知道你那句确实是口误,但并非记错,而是无心泄露了你即将动手的下一个目标。在你心中,他已是你的牺牲品,于是顺口便说了出来。”
啪啪一阵鼓掌,易秋楼大着舌头道:“没错……没错,那姓方的,哈哈,我记得他。这混蛋为了邀功请赏,杀死无辜百姓,早就该死。那些人……呃……统统都是混蛋,统统都该死。刘钧老儿是个琴痴,因为贪爱卓家家传古琴,将卓东野一门构陷下狱,还有那两名宦官,收受了人家贿赂,便捏造书信,把王司马说成图谋叛乱的谋逆余党,害死了他一家……”忽地呆呆出神,“但荆烈……荆烈不该死,他是一腔热血的好汉子、好朋友……不该为我舍了性命……”
“抱歉,是我未能阻止。我也不曾料到他会求死,否则的话……”
为自己也斟上一杯酒,李淳风住了口。空荡酒肆之中,只听见醉人在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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