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案·大唐李淳风传奇
“嗳,不必。你不是想救那位李蘅姑娘吗?郡主那里,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可是你——”
话未说完,身侧之人已不动声色向前走去,尉迟方只得将满肚子的话暂且咽下,跟了上去。
月色明净,星光疏朗。春花都已落尽,秋桂却还没开,沿着河岸细细长着无数苇叶,颜色青青,随风起伏,将传说中繁盛热闹的夏季渲染成一场寂寞花事。便在此时,一声悠然轻响,将这夜的寂静打破。转头看去,画船之上隐隐现出女子身影,低眉抚琴,如有所待。
坐在舟中,尉迟方心中局促。拂云仍如当日初见一般,淡扫蛾眉,素净衣裳,更显清艳,只是眉宇微锁,仿佛心事重重。她对校尉同来之事毫不诧异,却像早已料到,连座中酒盏都准备了三个。或许是她知李淳风必会如此行事;然而想深一层,则酒肆主人心中也早知她之所知。二人之间,究竟如何默契,是谁知谁更多一些,当真分说不清。
“郡主,”见二人都不说话,尉迟方只得轻咳一声,“今夜好兴致,这琴——”
眼光转向女子身前的古琴,望去颇有几分眼熟。拂云颔首道:“不错,这凤兮琴就是老师留下的。”
拂云曾随学士刘钧学琴。刘钧爱琴成痴,为此将古琴的原主人害死,最终却在游侠令一案中被荆烈所杀,临终前将这古琴交托给了拂云。这段往事《游侠令》中曾述,也是她和李淳风、尉迟方二人相识的缘由。此刻再看,那琴身乌黑温润,如墨玉一般,确是神品。
“月夜听琴,果然风雅。”一旁李淳风不动声色地道,“只可惜李某是个市井之徒,未免辜负这明月瑶琴。”
拂云微微一笑,道:“记得那日初见,李兄也曾说过,什么混吃混喝的话。李……你……你就是爱煞风景。”
最后一句突然低了下去,语意并非恼怒,却带着淡淡惆怅,听在尉迟方耳中,不知为何有些惶恐。再看李淳风,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而是将酒饮下。
“对了,有件事想请问郡主:已故的庐江王李瑗,你见过吗?”
“庐江王?”拂云想了想,道,“他是上皇的堂侄,长我一辈。数年前因为谋逆之罪被杀,但我却没有见过此人。”
“既然如此,他的女儿你也不会见过了。”
“不曾。不过上皇在位之时,他带女儿来谒见过数次。”
“明白了,多谢。”
这一段话问者似乎没有问到重点,答话的人也并不在意对方的问题。尉迟方听得没头没脑,想开口询问,又怕唐突,却见拂云捧起案头一只玉匣。
“今日相邀,是为此物。”
“哦?”
那玉匣通体纯白,触手温润,刻有缠枝莲花图案,散发着淡淡的云头香气息。匣上并没有锁,而是用丝线打了个小结。酒肆主人正要打开,却被拂云阻止。
“时机不到。十日之后,再请李兄开看吧。”
毫不迟疑地将玉匣收入怀中,酒肆主人点头道:“好。”
女子这才轻吁一口气,微笑道:“其实这本就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我也了却一桩心愿。”
一边说着,一边调起弦。弦线有些松了,弹拨之际声音略微沉闷,拂云便一一校准,口中道:“李兄见多识广,可曾去过阳关?据说在长安以西,很遥远的地方。那里看不到城池,只有遍地青青牧草;也见不到人烟,只有成群的牛羊……”她说到这里,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却有一大颗眼泪从面颊上滚下来,啪的一声,滴在古琴之上。尉迟方心中没来由一颤,叫道:“郡主!”再看李淳风,面色刹那苍白,瞬间又恢复了常态。
“知道此地,但不曾去过。”
嗯了一声,拂云抬头,望向窗外,怔怔出神。尉迟方正要开口,却听她低低说道:“若我不在,你能记我多久?”
说话时她并未看向李淳风,神情态度坦然自若,毫无隐晦避忌。然而斯时斯地斯人,却又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尉迟方开始不明所以,等到突然明白自己听到的本该是情人间缠绵私语,顿时大吃一惊,局促不安地望向自己好友。酒肆主人却没有丝毫讶异,只是郑重答道:“十年之内,不敢相忘。”
直到此时,拂云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笑容:“你曾说过,十年光阴,也不过寥寥数语。人生匆促,得君子十年记忆,是拂云之幸。”不等李淳风答话,她低头轻轻拨出两个音符:“这支曲子,就叫阳关谱。”
随后便径直弹奏起来,起先还有些生疏,逐渐地心与琴合,指法也变得圆熟,听者眼前仿佛展现出那一片碧草黄沙,天似穹庐,四周只有风声呼啸;满目萧然,俱化作不见古人也无来者的苍凉之意。
尉迟方听得心驰神往。月光从画船外照进来,清明透彻,令烛火黯然失色。岸上青青苇叶被月色映照成一片银白,看起来如同着花一般,这景象热烈中又带着一丝凄凉。空气中弥漫着云头香淡淡的芬芳。青衫男子一动不动,似在聆听琴声,目光却投向了窗外,久久停驻在一轮圆月上,眉眼俱是清辉,却有抹不去的岑寂落寞。
突然之间,一道亮光倏然从李淳风眼中闪过。他蓦地起身,却把沉浸在琴声中的校尉吓了一跳,连忙再看,却见李淳风满脸都是惊讶恍然的神色,似乎瞬间悟出了什么。一旁的拂云则毫不在意,仍旧低眉抚琴,仿佛全身心都融入了琴音中。
“李兄?”
尉迟方刚一张口,对方已经转身奔出了舱门。一惊之下连忙起身追去,舱帘一掀,却见李淳风正站立在船头,仰首向天。
“你这是——”
一句话没说完,已被李淳风打断:“尉迟,快看!”
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尉迟方举头望去,圆月之旁有稀疏的三颗亮星,聚在东南一侧;仔细观看,才发现月色已不如先前明亮,而是有些朦胧光晕。一道细而长的黑云像是腰带,将月亮拦腰分为两半。除此之外,便只有浩瀚夜空,无边无垠。校尉心中疑惑,正要开口,却呆住了:李淳风凝神屏息,注视着天空,袍袖迎风,散发在风中扬起,那一刻,这红尘中平凡的青衫男子,似已化身天界谪仙。
“尉迟!明日一早,带我入宫!”
“什么?!”乍闻此言,尉迟方不免吃惊,随即又是一喜,“李兄不走了?”
“是。天意参商,结局已定,夫复何言。但今夜生离既不可免,来日死别却仍可违。”转过头来,李淳风目中光彩湛然,比星光更盛。“听着!我应诺你,一定为你将那位李姑娘救下!”
尉迟方心中大喜,伸手与他紧握,却不知说些什么好。船舱内的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叹息声低而细,几不可闻。一曲阳关,已到尽头。
烈日依旧高踞天上,俯视着其下蝼蚁一般的人群。高台下,挤满了从四面八方闻讯而来的看客,台上则分别置有两只蒲团,香花铺满。数名道童在台上四处游走,将纸符洒下,雪片一般落在躲避不及的看客身上,口中还念念有词。突然一声钟磬,众人大哗,再看是台上已经多了一个白须白眉的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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