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这么说,刚才那个中年男子就是具有「负的光芒」啰?他不是绽放光芒,而是把光给吸走?还是散播黑暗?
对了,刚才有一下子视线跟他对上,他的表情和眼神也好灰暗。不过这是指情绪上的「灰暗」。那种表情好像要去参加丧礼似的,实在形容不太出来……
这时,孝史脑海里想起高中同班那个升学组文科第一名的女同学。她的词汇丰富,让她来形容的话,一定比我生动贴切得多。考大学一定也是一次就考上第一志愿吧……
连这时候自卑都要来露脸。孝史对自己苦笑。
回到二〇二号房,坐在床上,打开刚买来的低卡可乐。咕嘟咕嘟地灌下半罐,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这时远远传来电梯运作的嗡嗡声。一定是刚才那名男子要进房间了。
电梯没有停下来,直接通过这一层楼。孝史有一种复杂矛盾的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想再看看他的长相。那种好灰暗、好灰暗的表情,灰暗得好像会传染给自己似的。
如果是我的话——对了,假使每年都谈那种十年才能遇到一次的大恋爱,然后每次都被狠狠地甩掉,连续被甩上十年,我的表情搞不好就会变成那样。只要遭遇没有那么凄惨,我这辈子应该跟那种表情无缘吧!
想到这里,孝史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你啊,凭你现在的身分,有资格说这种风凉话吗?明明每个考试都搞砸了,未来没有半点指望,独自跑来住这种饭店的人还敢说。
孝史突然感到坐立难安,正想站起来的时候,床头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电话,原来是柜台服务生,说是外线电话。是爸爸太平打来的。
「喂?」话筒里传来的招呼声,带着晚餐小酌时酒精的味道。
「啊,是我。」孝史回答,「我平安到饭店了。」
「是吗,很好很好。这次的房间怎么样?」父亲以他天生的大嗓门问。
「房间大不大?景色好不好?」
「房间很舒服啊!而且又安静,能住这里真好。从窗户看出去,就是最高法院和国会图书馆呢!」
安静是真的,不过那是因为没客人的关系。而且这次的视野差劲透了。明明说实话也无妨,可是孝史却光捡父亲爱听的话来说,让自己变成一架自动说谎机。
不止是孝史,连母亲、小他一岁的妹妹,还有父亲的部下都一样,经年累月地养成了这种讨好太平的习惯,尽管心里觉得老大不耐烦。
太平说,实在很想问你明天的考试有没有把握,可是不想造成你的压力,所以就不问了。孝史默默地笑了,这样不就等于问了吗。
后来换成母亲听电话,问孝史有没有好好吃晚饭。其实,一直到最后一刻,母亲仍在不忤逆父亲情绪的情况下,主张孝史应该参加考生住宿方案。
因为她认为:「那种方案一定也会注意考生的饮食的。」所以现在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民生问题。
「饭店附近有家很好吃的小餐馆,上次也讲过嘛?我就是在那里吃饭,还喝了味噌汤。」
孝史把上次住宿时说的谎重复了一递。只要母亲不会哪一天心血来潮,想来平河町一番饭店住,就不必担心谎话会被拆穿,所以说说谎也无妨。
明天的测验从上午九点开始,八点开始报到。母亲说早上六点半会打电话叫他起床。这跟上次来考大学时一模一样。孝史说请饭店柜台叫就可以了,母亲却小声解释:「可是,你爸爸就是啰嗦啊。」
东拉西扯地讲了十分钟左右,孝史挂上听筒,觉得好累。
为什么非得这么顾虑自己父母亲的感受不可?
他站起来,走进狭小的浴室。照了一下镜框生锈的小镜子。
镜子里面出现的,是一个下巴削瘦、神情有点神经质的年轻人。尾崎家的男性胡子都不怎么浓,这是遗传。不过,眼睛的话,倒是经常有人说他跟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双大大的眼睛加上深深的双眼皮,小时候让他觉得很丢脸,恨不得换掉这双眼皮。讽刺的是,妹妹却遗传到父亲的单眼皮,自从到了父亲所谓的「爱漂亮的年纪」,就一直对这点忿忿不平,直嚷着说哥哥好奸诈、不公平。那种说法,简直就像先出生的孝史在母亲肚子里把母亲好看的部分都挑走了,把难看的全留给她似的。
孝史心想,我生来具有什么样的光芒呢?是不是像头上那盏廉价小旅馆的日光灯所散发出的黯淡光芒呢?
那天晚上,孝史没睡好。他实在没办法不去在意电梯的声音。
2
尽管睡眠不足,第二天的考试却考得相当不错。
可能是因为第一科就解决了他最怕的英文。考大学的时候,因为太心急,脑袋反而不管用,试题只答了一半时间就到了。由于平安考完这一科,接下来考的科目就轻松多了。
考试在下午二点多结束。孝史虽觉得自己怎么可以如此得意忘形,心情却还是悠哉了起来,便直接到银座去看电影。他看的是《侏罗纪公园》。现在才来看去年秋天超级轰动的名片,感觉不免有点怪,可是在家里,他的立场让他有所顾虑,始终不敢上电影院。
电影播映完毕,灯也亮了起来,这时孝史才发现坐满三成位置的观众大多是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多数是情侣或朋友结伴而来,其中掺杂着几个穿西装的身影和游民模样的男子,这些人不约而同地一个人跑来看电影。
孝史让七嘴八舌边聊天边爬楼梯的年轻人先行通过后,正想往出口移动时,他发现昨天看到的那名男子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一角。
这次总算没有吓到后退,但他还是不由得停下脚步。
当下,孝史还以为他是尾随自己而来,不过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在平河町一带想看电影,银座是最方便的地点,而且这部电影实在不错,一定只是巧合。
可能是电影院里灯光本来就暗吧,男子周围灰暗的程度感觉上并没有昨晚在饭店里让他大吃一惊般那么严重。只是,他营造出来的气氛是够灰暗的了。光是看着他,心情就阴郁起来。这就是负的光芒——孝史又开始思考。
这时候,男子也注意到孝史了。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朝孝史轻轻点了点头,嘴角也不自然地稍微笑了笑。
孝史也机械式地点头。接着又继续开始走上阶梯,满脑子只想着,原来他也记得我!要是他跑过来跟我说话,该怎么办?
不过显然是杞人忧天了。男子面向着什么都没有的银幕,像个要接受面试的学生坐得直挺挺的,动也不动。他穿着昨天那身不成套的西装和长裤,端端正正地并拢的膝盖上摆着远食店的袋子。看样子是在等下一场播映,要再看一次电影特效重生的恐龙。他一定是非常喜欢那些恐龙吧!
孝史低着头走完台阶的时候,耳边正好传来一群人的对话。
「喂,那个坐在最后面的中年人,你们不觉得他很恶心吗?」有个女孩说道。
「他的脸色真是灰暗得可以。」一个男孩的声音回答。另一个女孩插进来说,该不会是色狼吧,最先开口的女孩马上接着说:
「他不止是灰暗而已,我觉得看到他的脸,感觉简直跟听到刮玻璃的声音没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