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豌豆上
“谢谢帮我晒被褥,晚安!”
我回了姐姐一条短信。就像旧时代小说中出现的电报一样,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而我打工的同事沙纪发给我的短信,从来都不用敬语,都是很随意的口气。比如“今天天气真不错啊”“天热小心中暑”等无关紧要的话。换句话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也会给我发短信,而且,还常会在短信中加入各种有趣的表情。所以,她的短信我百看不厌。从此我明白了,原来朋友之间应该这样发短信,我尝试着这样给万佑子姐姐发短信,可总是写不好。首先,我不好意思跟姐姐发一些“不太正经”的话;其次,除了正事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和姐姐说点什么。
我想给沙纪发条短信告诉她我已经平安回到老家了,但转念一想,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还是明天再发吧,免得打搅人家休息。就在刚才,镇里的大喇叭已经播放过勃拉姆斯的《摇篮曲》了。我把手机放到了茶几上,几乎就在手机接触到茶几的同时,短信铃声又响了起来。我想肯定是姐姐跟我道晚安的短信,可我拿起手机一看,竟然是爸爸发来的。这段时间,爸爸可是很少给我发短信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上高中的时候,爸爸接送我上下补习班的时候,倒是会发短信和我联系,但自从我上了大学,他就没再给我发过短信,今天还是我上大学后第一次收到爸爸的短信。爸爸在短信中说道:
“听万佑子说,你已经回家了。今晚我突然接到一个紧急的工作,就在公司睡了。你在家关好门窗,注意安全!”
看到那规规矩矩的文体,正是爸爸发短信的风格。平时在家里的时候,爸爸说话最随便,还经常开一些无聊的玩笑,可是一发短信,就好像变了一个人,给我发短信也像跟客户说话一样客气。对此,万佑子姐姐还曾经当面嘲笑过爸爸,但爸爸说,对于他来说手机就好比自己的代言人,说话必须严肃认真。但我发现爸爸发短信的风格和我差不多,我心中暗自高兴。而妈妈发短信时,句尾总会带上“哟”“呀”,完全是一副中年啰唆大婶的口吻。
就这样,每当我发现自己和家人有共同点的时候,就会感到万分开心。不,或者说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就是为了打消豌豆硌后背的那种小小的不安。
现在,我又觉察到了背后被豌豆硌着的别扭感。爸爸和姐姐两个人今晚同时不回家,这真的只是一个偶然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没有告诉我?现在他们俩是不是在一起?
比如,妈妈住院并不是因为胃溃疡发作,而是非常严重的某种疾病。今晚,妈妈的病情突然恶化,爸爸和姐姐必须得在医院守着妈妈。虽然他们知道我回家了,但不喊我去医院,是因为我和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如果妈妈需要输血该怎么办呢?在我们家里,只有我的血型和他们三个不同。爸爸、妈妈和姐姐都是A型血,只有我是O型血。学了生物课,我知道父母都是A型血,生出的子女也有可能是O型血,但我还是希望和大家保持一致。甚至有段时间我希望是验血出现了错误,不是给爸爸、妈妈验错了,就是给我或万佑子姐姐验错了。
我希望万佑子姐姐也是O型血。
原本像豌豆一样小小的不安却像气球一样在不断膨胀,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把这个气球刺破,其实只要给妈妈发条短信确认一下就行了。因为我知道医院里是不允许使用手机的,所以昨天我收到妈妈的短信时着实吃了一惊。她说:“不用担心我哟!”但是能收到妈妈的短信还是令我喜出望外。
昨天妈妈多半是背着护士小姐偷偷拿出手机给我发的短信。那她现在有没有开机呢?
“妈妈,明天我去医院看你。”
我按下发送键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手机的短信铃声就响了起来。妈妈回复我啦!
“回来的路上注意安全啊!”
妈妈现在可以用手机,看来她身边没有医生、护士。看样子她还不知我已经回来了。也就是说,今天下午姐姐是去医院探望了妈妈之后,才到三丰车站接朋友的。而且,现在姐姐也不在妈妈身边。所以没人告诉妈妈我已经回来的消息。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五,周末,姐姐和爸爸晚上不回家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本地的电视台正在播放天气预报,看到屏幕中映出我们这个地区的地图,我才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回家了。预报员说从明天下午起,本地将开始降雨。没想到今天那么晴朗,明天却要下雨了。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万佑子姐姐失踪的第二天,也下了大雨。
躺下来之后,一时我也睡不着,就闭着眼睛专心听楼下大人的对话,还有他们走动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我就睡着了。雨水的哗哗声把我吵醒的时候,外面已经微微发亮,不用开灯就能看清屋里的东西,已经是早晨了。我的书桌、书架,万佑子姐姐的书桌,都和昨天早晨一模一样,我躺在被窝里四处打量着这个熟悉的房间,然后使劲闭上了眼睛。
我翻了个身,转向了万佑子姐姐平时睡的那一侧,接着鼓足了勇气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那块原本应该是万佑子姐姐躺的榻榻米,不仅没有姐姐的身影,就连被褥也没有,空空如也。我的泪水瞬间就涌出了眼眶。也许我当时还哭出了声音,只是外面的雨实在太大了,雨声占据了我的全部听觉,让我无法听到自己的哭声。
昨天发生的事情好像是一场梦。我想只要我走下楼去,就可以看见万佑子姐姐正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开心地聊天。我只要走过去和姐姐说一句:“你昨天回来得很晚啊。”然后就可以像往常一样继续若无其事地过平静日子。
但是,长这么大,我的预测就从来没有应验过。我祈祷第二天是个好天气,结果第二天一般都会下雨;买彩票的时候我希望中奖,可从来没中过……
发现这个规律之后,我就会故意往坏的方向预测。现在我就在想,楼下肯定没有万佑子姐姐的身影。一夜没睡的爸爸妈妈正忧愁、疲倦地瘫在沙发里。半夜里,妈妈一听到外面的风吹草动就以为是万佑子姐姐回来了,所以她无数次地开门去外面看。昨晚,爸爸拜托外婆照顾妈妈,然后一个人去神社、后山、“HORIZON”超市搜索了一圈。外婆因为伤心过度,可能昏过去好几次。而一会儿我下楼拉开客厅的门时,爸爸、妈妈和外婆肯定会兴奋地喊起来:“万佑子回来啦!”然后发现是我,就会失望、沮丧地说:“原来是你呀。”接下来的剧情肯定会是这样的……
可是,我这样的预测竟然和事实完全相符,唉!我就是一个这么晦气的人。当我下楼拉开客厅的门时,只有年长的友田警官对我说了句:“早啊。”听说我家的电话昨天一晚上也没有响过一次。
早上七点半左右,池上太太又给我们家送来了饭团。打开门迎接池上太太的是外婆和我,我想,池上太太肯定有很多话想问我们吧,但她并没有多说,只是鼓励了我们一句:“还是要好好吃饭,保重身体啊。”然后就转身回家了。昨晚池上太太送来的饭团还剩了一大半呢。外婆看着昨晚的凉饭团,和池上太太刚送来的冒着热气的新鲜饭团,说:“还是吃热乎的吧。”然后就去厨房拿出好几个小瓷盘,每个盘子里盛两个饭团发给家里的每一个人。昨天的饭团一直放在大饭盒里,大家都懒得伸手去拿,结果最后剩了很多。所以这次外婆干脆把饭团分到每个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