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最后一次山鬼见他,告诉他若这次与她打成平手,他日便还有相逢之机,若不行,那她便再不入梦来。
“这次准你用武器,”她说,“就用你腰间那只笛子。”
白断雨在过去与她数次交手之下已大有进益,到底还是以一招之差落败。
山鬼心性洒脱,一向说到做到,自此再不入梦。
可白断雨不甘心,他发誓要在山鬼手下扳回一局。自此潜心修炼玄道,短短十年,冲破“突天”之境,恰逢登镜台百年打擂,他一举胜出,入永净世成了神。
“可惜老头子迟了一步。”楚空遥摇摇头,“他成神之时,山鬼因故脱去神身入了娑婆,就此与他错过。他为她成神,却终究没和她完成最后一战。”
永净世三千神龛,流光溢彩,满天神佛安立龛位之中,像一副副金碧辉煌的棺材。
“老头子觉着永净世没意思,想回娑婆里去。可他已修成神身,若要再入娑婆,便须舍弃一切过往,重投凡胎。他不愿意忘记自己与山鬼还没完成的一战,就琢磨出一招‘穿骨手’,一掌劈开了自己‘突天’境的骨珠,毁了神身,他便再没资格留在永净世。那珠子也从晶莹剔透之状变成灰蒙蒙的白色,带着一道裂缝回到他的身体。他拿自己多余的骨灰制成了一支骨笛,决心日后再遇山鬼,便要拿这笛子,与她一战。”
“那山鬼现在落入娑婆,也是肉体凡胎?对往事一概不知?”谢九楼问道,“为何永净世的神要入娑婆,必须脱去神身才可?”
“娑婆永净二世,入哪一世就要遵哪一世的规矩。凡人要入永净世,尚且需修炼成神,神者要入娑婆,便只能脱去神身,投入凡胎,抹去一切,从真正的凡人开始。”楚空遥解释,“等再回了永净世,沉睡的神身才苏醒过来——无相观音一次次在娑婆受难便是如此:做一世尘泥,回一次永净世,接着再被打下去,带着空白的记忆再做牲畜,再回永净。如此循环,直到功德圆满。”
谢九楼问:“这些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楚空遥笑,“自然是老头子在永净世的时候,恰好碰见过受完一世苦难的无相回去,正要奔赴娑婆受下一世苦难——虽然只见着个背影,照老头子的话来说,也足够窥其‘神仪明秀,惊天之姿’。观音正脸他虽没瞧见,却和一路追逐观音背影的白泽打了个照面。听说当时观音下世,白泽追而 不得其踪,在永净世哀戚盘桓,啼哭声直入三千神龛,一时悲鸣不止,闻者落泪。老头子觉着,这羊不羊马不马的神兽,姑且还算得永净世唯一的活物。”
谢九楼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熟睡的白泽身上:“那它……当真是寻主来的?”
楚空遥笑而不答,只回头看着紧闭的殿门,殿中躺着昏迷的提灯:“老头子从暲渊回来那晚便同我说,鼍围称你为观音泪中人,你信,便是;不信,便不是。他和山鬼与白泽之故,不必在你跟前刻意提起。无论白泽之主是谁,都碍不着无相与那泥点子已成往事。横竖如今你眼前心中最要紧的,只作提灯,不作旁人。”
是夜,谢九楼背靠床沿坐在地上,身后的提灯已昏睡了一天。
他偏头侧目凝视着提灯苍白的睡颜,俄顷,又转回去看向窗台下那盏八角琉璃宫灯。
那灯一直被保管得很好,起初他带在军营,提灯还是个小士伍时,他时常见不着他,便把这灯拿出来看着,像看见第一晚偷吃红枣的提灯似的。
后来他得了观音泪,众人商议着金绡不好保存,便用这盏宫灯来存放那滴眼泪。现下那泪就在盏上,玲珑剔透,发着浅淡微光。
他想起白日里楚空遥说的:“无相观音血泪相融,有辨生死雌雄甚至阴阳之用——遇阴则燃,遇阳则灭。遇主,则凭其掌控。你为观音泪中人,便是此泪之主,届时它融了观音血,焚烧伥鬼,只需引火到伥鬼窟中即可。”
谢九楼缓缓起身,走向窗台,打开那盏宫灯。
那滴泪仍是半透明的水色,他依稀从那上面看得见自己缩小的倒影。
他缓步走回提灯身旁,蹲下身,在被子里摸到提灯骨节分明的手,手背上有一条长长的疤。
谢九楼把那只手从被子里拉出啦,拔出小刀,轻轻在提灯指腹刺破一条口子。一滴鲜血渐渐凝出,他举起灯盏,接到观音泪上。
血泪交融,竟瞬息干涸,在盏上形成一个印渍。
谢九楼合好宫灯,提在手里,一步一步走出行宫寝殿。
窗外乌云蔽月,想来夜半又要下雨。
该给提灯加床薄被。谢九楼想。
与此同时,他手中宫灯骤然窜出一簇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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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山鬼目前普遍认为是楚神话体系中的神,本文仅借用名字和入梦的设定,其余作私设。
第80章 80
80.
行宫驻地,四个轮班下去的士兵正围着火堆上的肉汤闲话。
一人说自己姨夫是某城的豪绅,只因他一时手痒,犯了偷盗罪,若不免籍参军,便要被砍去双手送去望苍海填石;一人说他阿姐是某城的城主妾室,因着这层关系,才能托人叫他来十城军里混口军粮;另一人说他家徒四壁,什么也不是,只因自己弟弟自小天赋异禀,是乡里出了名的神童,他走投无路,只能参军挣个军饷凑钱给弟弟赶考。
“你呢?”他们中有一个白面小生,四月的天,头上还严严实实包着头巾,一直坐在他们身旁无话,因而引起他们注意。
“我?”那小生声音略细些,笑道,“我家也曾富极一时,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倒也有一个哥哥,无甚大用,整日斗鸡遛鸟游山玩水,浑身唯一可取之处,倒是一手丹青画得还不错。”
“很久?”旁边的人笑,“我瞧你年纪也不大,再久能有多久?如何就家道中落了呢?”
另一人也问:“不知小兄弟是哪里人氏?既然富极一时,说出来,兴许我还曾有所耳闻。”
小生拿树枝拨弄着眼前火堆,不紧不慢道:“须臾城。”
“须臾城?”那人惊道,“我便是须臾城的!可我瞧兄弟并不眼熟。城中子弟举凡有点名气我都知道,许是你年纪太小,我来不及结识……不知可否透露你长兄姓名?”
小生盯着那火堆良久,再抬眼扫过身旁三人,忽听金环之声当啷作响,下一瞬,远处飞来一根禅杖猛地击中其中一人后脑,当即爆开一脑血浆,另外两人一人想逃一人欲喊,只见那小生蓦地起身,一步上前,眨眼之间已抽出袖中匕首杀了一个,另一个与此同时也被一刀封喉。
无渡侧目,只见那边伏击的第七歌扔掉手里的尸体,走到她身边:“要哪一个?”
她扯下头巾擦完刀,抄起禅杖,冲自己脚边那具扬扬下巴:“那个脑子都没了,不要;你刀法太糙,口子杀得太大,不要。就要我这副,到时候好处理。”
第七歌点了点头,掐住尸体脖子,单手拎起拾走。
无渡随后走了两步,又退回来,睨着那具脑袋爆开的尸体道:“我长兄的名字……叫江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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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浮动,谢九楼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明亮的宫灯,明白了自己一切的猜测都被验证。
观音泪遇观音血,遇阴则燃,遇明则灭,任主掌控。
若这滴观音泪当真是无相当年因悔恨自己的那颗泥点子的恩怨所流,那泪主便是泥点子与观音,能掌控这株灯火的,也只有泥点子与观音。
可如今灯在他手里,他念燃则燃,念灭则灭,他该是谁?提灯之血与观音泪相融,提灯又该是谁?
谢九楼恍惚着,白日尚且信口驳神,如今传说的答案在他眼前已昭然若揭。
他竟亦是话中人。
正对着这盏宫灯入神,背后一阵凉风裹挟着杀气袭来。
谢九楼眉梢凛然一动,眼前未见杀招,脚下已下意识闪身躲开。顷刻间自他身后蹿出一紫衣面纱女子,两寸长的指甲,手如鹰爪,正是方才从屋顶跃下,直从后方探取他心脏而来。二人擦身错开,若他晚了一息,此时已是人手下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