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思君阅此信时,余已如斯东流而去。待君魂归永净,与余当为隔世之人。念君处九天碧落,然此无阴司黄泉,余未有转生之机。届时只作黄土一抔,随风而逝。
君来如灯起,君去如灯枯。
话短愁长,思及此后寒风苦雨,余无力为君添衣加饭,唯君一人往矣,不觉忧泪满襟。
附一缕幽思于笼中微火,逐君之影,伴君天明。
珍重,珍重。
夫谢九楼绝笔。
第89章 89
89.
提灯的病情在谢九楼离去之后极速恶化,那晚春温把他从街上捡回家时他的手脚和脊背已溢满鲜血,大大小小的伤口像随着谢九楼的远去而被撕开,皮开肉绽,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谢府连夜遣人请白断雨来坐镇,老头子只到床前看了一眼,说:“神魂归位,岂是凡夫俗子就能拦的。”
此后便拿药把命吊着。
所幸皮外伤尚有好药材医治,下头人时常注意着,一天数次给提灯擦伤抹药,新伤来了,正赶上旧伤去的时候。
内里却是病入膏肓了。
那日提灯懒懒地从床上起来,看看院子里移栽来的荼蘼开得如何,春温跟在后头,就见他发髻松散,对插着的那双玉簪有一根斜斜掉了出来,落在提灯脚边,声音清脆,提灯却没听见。
春温一路上前,一路叫住他:“小少君!簪子!”
提灯仍置若罔闻,只光着脚往院子里去。
待春温拍着他的肩,他才有所感念似的转头回去,正对上春温嘴唇张合,该是同他说着什么,他却一点声儿也听不着。
提灯把视线垂到春温递来的掌心处,方察觉自己的簪子落了,一连簪头上的帽盖也摔松了。
他把簪子拿起来,簪帽脱落,镂空的簪身里头露出一张卷好的纸条。
提灯一愣,把纸条倒出来,再展开,是一封信。信开头写着自己的名字,落款有“谢九”二字,通篇都是谢九楼的笔迹。
他细细看了一遭,只认得几个字,其余一概看不明白。
提灯正把字条收好,再把簪帽给拧回去,忽觉手腕上有人搭了上来。
他抬眼,还是只看得见春温双唇开合,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红色。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原来不知何时被风刮出了几滴血泪。
提灯聋了。
这个午后他无意间发现谢九楼给他留的书信,而春温则发现他已双耳失聪。
提灯小心藏着那封信,把自个儿悄悄关在书房,时常一关就是半日。
没有谢九楼在身旁教他,看书解意更是难如登天。短短一二百字,提灯挨个挨个地学,一眨眼就用了数月。
临近七月十五那几天,提灯异常亢奋,去哪都活蹦乱跳,整日没事便搬了椅子往西边角门一坐,抱着本书,从天亮看到天黑,就为了搜罗明白那封信里的哪个字是哪个意思。
那是谢九楼离开后的第三次月圆。
月圆过后,提灯从清晨鸡鸣时分便守在门口,正午日晒,他如今的身体撑在椅子上早已昏昏欲睡。提灯为了醒神,跑去书房搬了一沓词卷,又埋头查阅起来。抬头看路的次数多,低头看书的时间少。
他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等到烟波如血,残阳黄昏,提灯竟在这一天内查到了何为大限将至,何为绝笔之言。
天黑时他靠在门柱上,指尖夹着哪一张薄薄的信笺,仰头便见比昨日更圆的那轮月亮,梆夫打更,城门宵禁。
谢九楼食言了。
提灯回到房前,在昔日他曾摇落一树梨花的院子里看了一夜荼蘼。
荼蘼开后,花事尽了。
最后一朵夏花落地那天,提灯双目彻底失明。
春温总怕风刮着他的眼睛,拿绸带替他遮了,再把带子细细绑在脑后,说等白先生回来,兴许还有救。
此时距离白断雨收到飞书前往漠堑已两月有余。
宴光按谢九楼死前吩咐,在漠堑停灵三月,果真等到天子下诏。
诏书早已由密使送到漠堑,只等三月之期一到,再光明正大传令来此。
天子说,讣告已发,城主死讯已传遍无镛城每个角落。五陵王没有战死沙场,走得心甘情愿无病无灾,这是喜丧。故城主棺椁先由宴光扶棺返乡,先享满城“喜哭”送灵,再运回天子府等候发落。
宴光伏跪在地,拳内指尖已把掌心抠破了血,簌簌泪滴滚进黄沙,咬牙许久,也只得忍着这般胡言任凭屈辱,长吸一气道:“谢……陛下隆恩。”
谢九楼棺椁回城那日,乌云蔽日,满城萧肃。秋风呜咽,似也来送大祁随后一位谢氏英灵离去。
朱红城门缓缓打开,哀乐起奏,满城锣鼓齐鸣,唢呐震天,谢九楼的死亡至此真正拉开序幕。
宴光与楚空遥骑马送棺,满城百姓早早分立大道左右,无令而自着白衣,屏息凝神,注目那一口薄棺远行。
棺中之人眉目温润,睡颜安详,双手缠绕黑皮绷带,仍是乌衣墨冠,刀削似的容颜,只颈下有衣襟也着不住的青黑血丝,张牙舞爪,快要蚕食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棺过谢府门前,人群中不知自何处率先发出一声长长的悲泣,万民哗然,骤然迸出接二连三的啼哭,一时哀嚎遍地,只闻此起彼伏的嘶哑哭声。
天高风急,冥纸金箔撒了满城,提灯耳聋目盲,还如以往那般坐在门前檐下的竹椅上,漫天金白纷飞,似大雪茫茫,在他阶下葬了一场喜丧。
谢九楼的棺碌碌驶过他眼前时,离他不过一丈之远。
提灯的世界只有黑暗与静谧。他在喧嚣之外,与谢九楼隔着一掌棺木,半世别离。
春温一身孝衣,站在提灯身侧,眼眶早已在呼啸般的啼哭声里哭得发红,双手却依旧不紧不慢拿着锦帕给提灯擦拭指尖的伤口。
萧瑟寒风把一张丧纸卷到提灯手中,他捻了捻,在谢九楼那口薄棺刚刚到他跟前那一瞬略略偏头,用自己也听不出来的沙哑嗓音问着他日复一日说的那句话:“谢九……回来了吗?”
春温动作一顿,过了很久,缓缓抬头,望着随棺而行的一城百姓呵了口气,轻声道:“回来啦。”
她知道提灯半个字也听不到。
“九爷……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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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秋高气爽。
提灯正坐在床头兀自出神,有人推门而入,缓步到他身边。
提灯蹙了蹙眉,并未出声。
自聋瞎之后,他变得很安静,极少说话,即便要说,也不过一日里问一句谢九楼归家的话。
宴光把那枚色泽黯淡的玉扳指放进提灯手心。这是谢九楼临死前所嘱托的,叫他在他剖珠之后,把他在伥鬼墓保存的一株观音血火藏进衣服里,再把扳指取下来,尸体送入天子府,扳指拿回去,拿给提灯。
如今珠子白断雨送去了悬珠墓林,观音火在谢九楼身上,棺材也停进了天子府,只剩扳指这最后一件了。
提灯拿到扳指只辨别了一息,忽抓住宴光仰头道:“谢九?”
才问出口,他又松了手,自顾摇头:“你不是谢九。”
他的指腹在扳指上摩挲着,第二次抬头,小心试探道:“谢九……回来了?”
宴光没有说话。
他注视着提灯在月下撑着床板起身,跌跌撞撞摸索到窗台下那扇琉璃灯,谢九楼曾经用竹子做的灯杆因为染了太多提灯的血而不得不撤下,如今他还是喜欢把灯抱在怀里。
他面朝宴光的方向:“你带我去找谢九。”
宴光凝视他片刻,从袖中拿出一根笛子,面朝天子府的方向低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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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府大殿摆着一口长棺,棺门大敞,露出棺中人瘦削苍白的面庞。
天子长身凛然立在棺前,手里勾着一盏清酒,似是喝多了些,醉眼朦胧望向棺内,望了很久,站累了,又微微弯腰靠在棺沿接着望。
满殿说不出的森凉,不知他和棺中人,谁身上的死气更重一些。
“阿九,”他看够了,伸手抚摸谢九楼的眼睫,长长叹了口气,“你终究没有为孤,信信杀尽高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