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提灯又抿着嘴对他笑。
谢九楼知道,提灯一遇见自己听不懂的话就这么笑着糊弄他。
他缠着皮革的左手握住提灯后颈,不轻不重地揉着:“提灯,这个世上有许多东西能杀死一条生命:战争,疾病,天灾……但它们都杀不死爱。唯一能让爱存在和消失的,只有我们自己。”
“娘和父亲是这样,洛桥也是。”他慢慢蹲在提灯身前,握住提灯的手,在那双纯净的眼眸里看见自己,“娘和父亲死了,但他们的爱没有。洛桥死了,但你对他承诺没有。这一室的玉雕替他们记得,无镛城替他们记得,你的酥酪替他们记得,我也替他们记得。”
“提灯,”谢九楼缓缓道,“以后,你也会替我记得。”
那晚谢九楼陪提灯吃毕了饭,亲眼看提灯入睡,从枕下拿出他为提灯打的那对玉簪。
他走到桌前,眺望黄昏疏雨,恍惚间好似看见爹娘在梨花树下看书品茶,落英满襟。
谢九楼一时分不清那是爹娘还是提灯与自己。
他把镂空的簪子拿起一只,轻轻扭动上端的簪帽,端坐桌前,提笔蘸墨,写下一张窄窄的信笺。
停笔之时,谢府最后一朵荼蘼开了。
他把信笺卷好,塞进那根簪子,拧上簪帽,放回原处,便去了书房。
“我不在的时候,要盯着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念书。”谢九楼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对旁边的春温吩咐,“姑娘里面你最大,其他人骄纵了他,你就盯他紧些,他惯听你的话。”
“再有,他身上的伤,每隔两日去请白先生复诊。先生说了,提灯身子如今不比从前,忌大喜大悲,忌大苦大乐,忌多思多动,只管静坐或多睡为好。”他坐到一边,趁春温低头收拾,转过去给自己解开绑带,整根手指筋脉皆已硬化发黑。
谢九楼不动声色缠回去,接着说:“若瞧见他身上时常有伤,只要不大,都是正常的。时时注意着,拿锦帕给他擦擦,勤换衣裳便是。”
“嗳。”春温忙忙碌碌,都一一应下。
“还有……”谢九楼絮絮道,“他日有人为我扶棺返乡,你们也替我瞒着,能拖一时是一时。阿嬷如今耳朵不好,提灯,只要他不出府,便不会过早知道。”
“九爷……”
他抬头看去,春温已停下手中动作,脸色发白:“您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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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光已在谢府门前跪了一天一夜。
夜阑人静,谢九楼把他召进书房。
“我十四岁上战场杀敌,如今满打满算,你已跟了我八年。”
谢九楼已不愿去深究宴光的背叛,古往今来,心甘情愿也好,身怀苦衷也罢,不过是被功名利禄所邀,又或是受至亲至爱所挟。
他长长舒了口气,一只胳膊依靠在太师椅扶手上,斜斜坐着。终是疲惫了。
“焚伥一程,已成我谢家私事。我如今精力不济,一路终须有人帮扶。你的事,可尽了了?”
宴光垂头半晌,再抬眸,已涕泪满面,只磕了三个响头:“属下……生死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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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高挂。
谢九楼没料到的是,一个时辰前在他眼皮子底下入睡的提灯,此刻正守在门外等他出来。
他开门那一刹僵在原地,很快便稳住心神,朝一旁宴光使了个眼色,宴光去到后院牵马。
谢九楼面色如常走下台阶:“怎么不睡?”
提灯把怀里的祈福娃娃塞到谢九楼手中,自己又往谢九楼跟前站了一步。
这祈福娃娃是去年提灯刚到谢府时最钟爱的玩具,兴许是因着从小没见过的缘故,谢九楼五六岁抱着睡过的玩意儿,他十九岁了也总爱不释手,夜夜都要搂着睡觉。
“你不能跟我去。”谢九楼把祈福娃娃塞回提灯手里,“听话。”
提灯一贯执拗,闷了会儿,还是说:“要去。”
“忘记老头子怎么说的了?”谢九楼把手背到背后,偏着头,“叫你多静养,不能到处跑。”
提灯垂下眼,小声说:“你也跑。”
“提灯,”谢九楼握住他的肩,“我很快就会回家。”
“不信。”
提灯眸光微晃,忽拉住他左手,把缠好的绑带慌慌张张解开。
他看着谢九楼遍布青黑血管的手指,说:“三个月。”
谢九楼一怔:“你那晚……听见了?”
提灯不说话,只盯着他。
两个人无声对视少倾,谢九楼忽道:“我这次走,就是治病去了。”
提灯的视线在他双眼间游走,企图找到一丝破绽似的:“……真的?”
“我几时骗过你?”
谢九楼把手从提灯掌心抽走,慢慢缠好绑带,再把提灯往后一转,俯下身,挨近他耳边:“提灯,今日十五,月亮很圆。你记住这月亮的模样,再有三个这样的月亮,我就回来了。”
宴光已把马牵到了角门外。
提灯还抬头仔细认真记着天上月亮是何模样,谢九楼蓦地松手,霍然往角门走去,飞身上马,策鞭疾驰,再不回头。
提灯愣了愣,转身只见马背上潇潇离去的两个身影。
他猝不及防呆滞在月下,一瞬间后抓着谢九楼留给他的布娃娃朝门外疯跑起来。
“阿海海!”
提灯一路追,一路喊,风刮痛了他的眼睛,寂寥的长街上只有不歇的马蹄与他做回应。
“阿海海!”
他愈发声嘶力竭,跌滚在地,可消失在黑暗中的人始终没有停留。
谢九楼死死瞪着越来越近的城门,提灯夜幕下的呼喊渐渐杳于身后。
不能停。
一刻也不能停。
谢九楼的背影成了提灯此后三百年的梦境。
第87章 87
87.
汗血马一路疾驰,于天亮时到了城外长亭。
有人一如既往冠珠戴翠,一身琳琅,恍若世外之神,着银光锦服凛然高居白马之上,似是早已等候多时。
是楚空遥。
谢九楼勒马停下,笑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
楚空遥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宴光,冷哼一声:“什么小毛贼,也敢随便带在身边。”
谢九楼更笑,不答反问:“老头子呢?”
“他收他的尸,我收我的。”
楚空遥调转马首,面朝大路,面色仍僵得很,却问:“去哪儿?”
“西北。”谢九楼扬目看着天际一方血红的日出,挥鞭道,“去找西边的黄沙,追十五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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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达尔的出现是在数日后的一个血月,谢九楼想,一定是言三和他不约而同听见了远方渺渺茫茫的草笛声,才会心灵福至地在同一个时刻去到伥鬼墓前。
那时他整个左臂都已麻木,难以伸展自如,拿不起箭,也挽不了弓,好在右手尚且无碍,他还能挥一挥鞭子,耍一耍剑。
他渐感时日将近,叫楚空遥传了封飞书回去,让老头子快些过来与他们汇合,方便在全身感染伥毒以前顺利剖珠。
那个血月之前的白天他还在和宴光挑选自己的棺木,挑到最后,只要了一副最便宜的松木薄棺。
“直接送到天子府去,不要过无镛城。我养的子民我知道,他们最爱凑热闹。若见了你,定时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的,到时候又惹得满城风雨,平白叫城里伤心一场。”他对宴光这么吩咐。
宴光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一个劲儿说:“骨珠离体,肉身成灰。九爷你……”
谢九楼打断他:“寻常人是这样,可我毕竟底子在这儿。加上老头子半身功力,存一副肉身送到天子面前总还有几日一叶障目的时间。”
“再说,”他举起左臂看了看,“这肉身存不存,也没多大意思。真成了灰,倒也干净。”
几个时辰后他沿途夜奔到伥鬼墓前,言三、无渡和第七歌都已先他一步聚在一起,白泽安详地睡在言三怀里,竟已只有半大小猫的体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