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虫人间
“这不算滥用药物,我又从来没有服过量。”
大鶫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病是治好了,但人生却没法纠正过来。妻子和儿子离开后音讯全无,他几经打探查访,才知道妻子已经再婚,举家移民外国。他本来在监狱当看守,因为这病而丢了差事,于是开了一家征信社,由抓奸、寻人至行踪调查,通通一手包办。事实上,大鶫凭着在监狱工作时的人脉和情报网,得知不少黑白两道的内幕,他的客人大都是黑道中人,抓奸往往抓的是背著大哥偷吃的情妇,寻人寻的是夹带私逃的小弟,而行踪调查,查的是敌对组织首脑的行踪。
大鶫从不泄露客户的资料,也从不多管闲事,客户之后对调查对象干了什么事情,他不会过问。
大鶫盖回药瓶盖,放回口袋,掏出手机。
“我已到了附近。泰国菜馆?没问题,五分钟便到。”
大鶫抓着公文袋,往街角走去。这天晚上他要跟一位客户报告调查内容。
“充爷,您要的资料就在这儿。”甫进入厢房,坐下,大鶫便把公文袋交给对方。坐在餐桌后的年老男人正用手剥蟹壳,手指沾满黄澄澄的咖哩汁,他示意身旁穿西装、脸颊上有道疤痕的短发男人代接。
“别急嘛,大鶫,”充爷皮笑肉不笑地说:“坐下来,吃点东西,这儿的咖哩海鲜真的不错——你吃饭了没有?没有就正好,坐下陪陪我。”
大鶫不慌不忙地坐下,疤面男人替他倒了半杯黑啤酒。
“先问一句,”充爷说:“是阿诚干的吗?”
“是的。”
“哼!我早知是那个臭小子,这次可不会饶
他,要他身葬
”
“咳咳。”大鶫干咳了两声。
充爷把话停住,露出柠笑,说:“对,公事便别谈了,尝一尝这蟹吧,看这肥美的肉,真是甘甜无比……”
大鶫不让充爷把话说完,因为他不想卷进麻烦,更要保护客户的利益。充爷是一个家势显赫的黑道头目,他委托大鶫调查组织旗下一笔以贸易公司利涧为名、实为非法赌博所得的钜款失窃事件。表面上是另一个黑帮雇人打劫,但充爷察觉事有蹊跷,于是委托局外人大鶫侦查,方知道是家贼干的好事。大鶫恨清楚黑道的地下法律,那个叫阿诚的主谋大概看不到明天的阳光,他的手下也会被干掉十之八九。只是,他不能让充爷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万一警方找上他,他被逼说出这晚的对话,充爷便要负上涉嫌唆使杀人的罪名。
“大鶫,”吃过两道菜肴后,充爷斜视着大鶫说:“过去几次的委托你也干得干净俐落,你有没有兴趣来帮我?我保证你的收入比现在多几倍。”
“谢谢充爷的好意,但我还是保持现状较好。”大鶫没有退缩,以温和的语气回答。充爷身旁的男人听到大鶫的回绝感到诧异,因为过去很少人——几乎没有——能拒绝充爷的要求。
“你不慢慢考虑一下?”充爷挑起一边眉毛,说:“反正你的征信社只有你一个人,你又没有家庭负担,到我手下办事正适合嘛。以你的能力,不用一年便能取代这家伙了。”充爷不怀好意地以拇指指了指身旁的疤面男,令对方抽了一口凉气。
“我已想清楚了。”大鶫徐徐说道:“我不是不想在您手下做事,只是保持圈外人的身份,在帮助充爷工作时会更方便,对您更有利。”
“哈哈哈!”充爷朗声大笑,说:“你这家伙真的很聪明,口才了得又有胆识。没错,圈外人有圈外人的好处,我也不勉强你。”
其实大鶫对黑道的工作已经生厌。纵使他在这方面有过人的能力,但他对这些脏活愈来愈感到无力。每一个涉案者都是混蛋,他慢慢感到自己也沦为其中一分子。大鶫并不是正义之士,在监狱工作的经验更让他对正邪的看法模糊起来,只是他也想办一些可以在阳光底下现身的案子。每次他替黑道完成一个委托,便会在事务所的窗台种一棵盆栽,他觉得这种平凡的、具生命力的小事情可以平衡一下心灵。现在,窗台上已有五十多盆植物,差不多没有位置去容纳新的花盆……他的内心也是一样。
“对了,”充爷打断了大鶫的思绪,说:“最近警方在调查我干女儿失踪的事情,也许他们会盯上你。先告诉你一声。”
大鶫点点头,不置可否。他很清楚,充爷的“干女儿”是他包养的女人之一,去年和小白脸挟款私逃,充爷怒不可遏,结果是大鶫替他查到二人的行踪。就算没追问,大鶫也猜到那对男女的下场,不是埋在深山,便是沉在海底吧。
真是令人厌恶的工作。
跟充爷告辞后,大鶫驾着车子,回到同时充当住家的事务所。看着窗台上满满的植物,他深深叹一口气。
希望接下来要处理的委托,不是替黑道办事便好了——大鶫跌进扶手椅中,从口袋掏出药瓶。
裕行对脖子里的虫子仍耿耿于怀——即便医生一再说明,指出他的身体没有异状,虫子什么的只是一时看错。他再三端详照片,把它们放到二十一吋的电脑萤幕观察,他仍相信皮肤上有个洞,是由那不知名的虫子钻出来的洞。
每次想到虫子在他的身体里栖息,裕行便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可是他在浴室对着镜子照了老半天,还是看不到后颈上有半点痕迹。
“那是幻觉?”
尽管没有说服力,裕行却渐渐认同医师的意见,虫子跑进身体里只是杯弓蛇影。对,杯弓蛇影正好是同一个情况嘛——裕行心想。如果他因为不存在的虫子而整天担忧,不就和那个以为自己喝了酒杯中的小蛇、弄得积郁成疾的古人一样愚昧吗?裕行的生活没有改变,早上继续跟和美闲聊增进感情,之后回大学上沉闷的课,偶尔拿着照相机拍拍风景。两星期过去,虫子的事情渐渐被裕行遗忘。
然而在十五天后的半夜,裕行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浮躁。
在半梦半醒间,裕行仿佛感觉身体里有成千上万条小虫子在钻动。它们在皮肤下蠕动,就像要咬破表皮,呼吸裕行身体外的空气。虫子坚硬的外壳互相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翅膀微弱地抖动,就像坏掉的扩音器,发出令人厌烦的低频噪音。裕行没有感到痛楚,相反地,他的骨骼和虫子产生共鸣,回应着虫子的活动。这一切令裕行愈来愈焦躁,可是他使不出力,无法喊叫出来。
“不……不要!”
当裕行清醒时,他发觉自己坐在床上,时间是凌晨五点十一分。他摸了摸脸庞,转开床头的小灯,望向胸口,只看到被汗水弄得湿漉漉的汗衫,没有什么要钻出来的小虫。
“是噩梦吗……”裕行揩了揩额头,去沿着眉毛滴下的汗珠。
因为这个怪异的梦,裕行睡意全消,于是爬下睡床,往洗手间走去。
好饿。也许因为昨天晚餐只吃了一碗泡面,裕行走了几步便觉得饥肠辘辘。如果要熬到六点多才吃早餐,身体恐怕会受不了,于是裕行决定洗脸漱口,先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