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那阵子我整天提心吊胆,只求那难以启齿的毛病千万不要再发作,好在之后的一个月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我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你猜怎么 着?没想到那仅是片刻的侥幸,很快我又发作了情况比上次还严重,因为我竟在睡梦中偷了别人的东西。
“早上醒来一看,我的枕头底下居然放着一块我从未见过的怀表,我正纳闷的时候,听到住在同一间宿舍、在某公司任职的男人嚷嚷着:‘表不见了!表不见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可是这种情况实在太过尴尬,我根本拉不下脸道歉,只好拜托之前那位室友替我证明我是梦游患者,再把表还给他,如此才摆平这件事。从此‘井原是梦游患者’的消息便传开了,甚至成为同学友人的话题。
“我不惜使用任何方法也要治好这丢人现眼的毛病,因此买了大量探讨梦游的书籍,也试过各种健康疗法,更看过无数医生,可以说能做的我全都做了,只是病情不仅毫无起色,反而每况愈下。每个月起码发作一次,严重时甚至两次,梦游中做的事也五花八门的。每当发作时,不是拿走其他人的东西,就是把自己的东西遗失在其他人房里,否则或许还不至于被室友发现。糟糕的是,偏偏通常都会留下证据。而且说不定其实我发作过很多次,只是没留下证据才未被任何人发现。不管怎样,这件事连我自己都感到惶恐不安。有一次,我甚至半夜跑出宿舍在附近的墓地徘徊。不巧,当时住在同一 栋宿舍的上班族正好应酬回来,当他行经墓地旁的马路时,透过低矮的树篱隐约瞥见一个身影,由于天色太黑看不清楚,他便到处叫嚷说那边闹鬼,后来发现那原来是我,这下子可闹大了。
“自此我成为所有人的笑柄。的确,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一出可媲美曾我乃家(3)的喜剧,但对当时的我而言,不知有多么痛苦、多么害怕,那种心情,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起初,我时时提心吊胆,担心今晚会不会又梦游、又闯祸,久而久之,我竟害怕起睡眠本身。不,我甚至出现‘不管睡不睡,一旦到了晚上又得躺进被窝受罪’的消极念头。到了这个地步实在可笑,只要看到寝具,即便不是自己的,也会产生难以言喻的不自在。一般人一天最安宁的休息时刻,却是我最痛苦的时候这是何等不幸的人生。
“而且,打从这个毛病发作以来,我就很担心 一件事。这出滑稽喜剧若仅如此持续下去,最多不过是其他人眼中的笑柄,这也就算了,只怕哪天可能会因此导致无法挽回的悲剧,这才是我真正恐惧的。之前我也说了,我尽可能搜集关于梦游症的书籍,翻来翻去地看了很多遍,其中描述了许多梦游患者的犯罪实例,也介绍了许多令人战栗的血腥事件。懦弱的我不知有多害怕,难怪我单是看到棉被都会觉得反胃恶心。我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了干脆决定休学返乡。于是某日,距离我第一次发作大概过了半年多吧,我写了一封长信跟父母商量。
未料就在我等待回信的期间,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我最最最恐惧的噩梦终于成真,毁掉我一生的致命悲剧发生了。”
面前的斋藤纹丝不动,似乎认真地听着。但他的眼神,不像只是被故事挑起强烈兴趣,而是仿佛也在倾诉着什么。早已过了新年假期的温泉浴场往来的客人寥寥无几,四周静悄悄的,了无声响连小鸟的啁啾声都消逝了。在这远离现实社会的世界里,两名废人神色紧张地面对面坐着。
“那是明治某某年的秋天,距今正好二十年某天早上我一醒来,就发觉住处一反常态,闹哄哄的。心虚的我当下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怀疑自己 又闯祸了。就在我躺着忧心忡忡的时候,我逐渐感到这次的情况似乎非同小可。一种无法言喻的可怕预感悚然蹿上背脊。我忐忑不安地环视房内打量了半天,总算发觉不对劲之处。卧房似乎和我昨晚睡觉时不太一样,我连忙起来仔细检查,某件陌生的东西映入眼帘,房门口居然放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小包袱。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抓起小包袱就塞进壁橱里。我关紧壁橱像小偷似的四下张望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纸门无声开启,一位室友探头进来,并且小声说:‘喂,不得了 了!’他煞有介事地低语。我心里只怕刚才的举动被他发现,完全无心回话。‘老头儿被人杀了,昨晚有小偷闯入,你快过来看。’室友一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我一听,仿佛喉头卡着异物,半天都无法动弹,好不容易才勉强振作起来走出房间探看情形。接着您猜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当时心里那种难以形容的惶恐与不安,即便在二十年后的现在,依旧如昨天般历历在目。尤其是老人家狰狞的遗容,无论是睡是醒,片刻不曾离开我的眼前。”井原似乎难耐恐惧,神经质地环视四周。
“我就把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一次吧!那晚,正巧小房东夫妇前往亲戚家过夜,所以老房东独自睡在玄关旁的卧房里,向来早起的房东这天一直没起床,女佣觉得不对劲,于是进他房间一看,只见老人仰卧在被褥上,尸身早已冰凉,他被他喜爱的法兰绒围巾勒死了,裹着那条围巾睡觉是他的习惯调查之后发现,凶手杀害老人后,还从老人的手提袋里取出钥匙,打开柜子,从里面的手提保险箱里偷走许多债券和股票。为了深夜晚归的房客方便这栋宿舍向来不锁大门,想当然耳,窃贼若有心潜入,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不过相对地,遇害的老房东警觉性特别高,宿舍基本上算是安全无虞因此大家都很放心。而现场似乎没有发现特别有力的线索,唯一一点就是老房东的枕下遗留了一条脏手帕,事发后已送至警方鉴定了。
“过了一会儿后,我站在自己房间的壁橱前,手伸出去又迅速缩回来,心慌意乱地不知是否应该打开。壁橱中,你知道的,正放着那个包袱。打开后,万一里面真的放着遇害老人的财产……请想象一下我当时的心情,那真的是生死抉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着几乎快窒息的紧张感,说什么也不敢碰那个壁橱,只是呆呆地站着,最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打开包袱检查。打开的刹那间,我不禁感到 一阵头晕目眩,甚至有片刻工夫完全失去意识……找到了。在那包袱中,债券和股票果然都在……事后也确定遗落现场的手帕是我的。
“结果,我当天就主动自首了。经过数名警员一次又一次的侦讯后,我被关入光是回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拘留所,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光天化日下做了一场噩梦。由于梦游患者的犯罪很少见,确诊我是梦游患者也颇费了一番工夫,不但请宿舍房客作证,还请专业医生鉴定;除此之外,因为我是豪门之子,这一点证明了我没有谋财害命的动机;另外,父亲从家乡赶来东京,特地聘请了三位律师鼎力相助;第一位发现我有梦游症的室友——他叫木村——也代表所有同学热心地为我请命。总之,种种事证都对我有利吧!经过漫长的拘留所生活后我好不容易获判无罪。即使如此,毕竟确确实实留下了杀人的事实,这是何等诡谲的结果。我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为无罪获释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