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我是来这里泡温泉的客人,刚才在半里外一 处与铁轨平行的崖上散步,我跑下山坡时,不小心把一块石头从崖上踢落至底下的轨道上了。万一列车经过,一定会出轨,严重的话说不定还会翻落山谷。我到处找路想下去搬开石头,可是我对这一带的山路完全不熟,没办法从高崖顺利下去。我想不能再这样拖拖拉拉,就先赶来这里,怎么办?能不能请你尽快设法搬开石头?”
我忧心忡忡地如此表示,站长一听大惊失色并说:
“那可糟了,下行列车正好刚刚经过。依照正常情况,应该已经过了那一带了……”
这正中我的下怀。就在站长急得团团转的当口,那列下行列车上的乘务员侥幸脱险赶回车站并带来列车出轨翻覆、死伤人数不明的噩耗,现场慌乱成一片。
我因牵涉其中而被M地的警局扣留了一晚,但那可是我精心设计的策略,自然不可能露出马脚。我当然遭到痛斥,但还不至于受到惩罚。事后我听说,当时我的行为就算依据刑法第一百二十九条(10),顶多也不过课以五百圆以下的罚金,但是最后好像判定不适用该条款。所以,我仅以一块石头,呃,这个……对了,十七人,就成功夺走了十七人的性命,而且没受到任何惩罚。
各位,我就这样夺走九十九条人命,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我不仅毫无悔意,甚至连那种血腥刺激都玩腻了,这次我决定把自己当做牺牲品。各位对我残忍的作为纷纷皱起了眉头,是的,这显然是一 般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滔天大罪,但是,就连犯下这种大罪都摆脱不了空虚滋味儿的我会有何心情,只盼各位也能稍加体会。我这个人,在我的人生中除了策划这些坏事,再也找不出任何生存目标。请各位自行判断我是不是疯子,算不算得上所谓的杀人狂。
到此为止,今晚的主讲者结束了他惊世骇俗亲身经历的描述。他黑色的瞳孔因为某种癫狂的情绪不断紧缩,扩大的眼白充满血丝,混浊的目光掠过在场每位听众的面孔。然而没有任何人回应或批判,眼前,只有被诡异颤动着的烛焰照得通红的面孔,无言地排列着。
突然,门边的布幔闪过一道银光,银光逐渐累积,凝聚成一个银色圆盘,如满月破云而出一般娇羞地自红色布幔后头,徐徐现出真面目。自打那 银光一闪而过,我便已知晓那不过是捧在女招待手上,装饮料的银色大托盘。但是红色房间中被渲染到极致的诡谲氛围,却在恍然间让这普通的银盘焕发出异化的神采:这莫不是《莎乐美》(11)剧中奴隶自古井中捧出的那个放着预言者头颅的银盘银盘现身后,下一个自布幔后闪现的会否是一把宽如青龙刀的锃亮大刀?
只不过,下一个出现的并非厚唇的半裸奴隶而是一名美丽的女招待,轻盈如蝶穿梭在七名男子中间,奉上解渴的饮料,也带来楼下餐厅豪华歌舞 香艳和微醺女子娇嗔的气息。顿时,这个远离人世的诡异空间宛如被注入一缕俗世的烟火,如此不协调。
“注意,我要射喽。” 突然间,T以相同的沉稳语调说着,并将右手伸入怀中,倏地掏出一个闪闪发光的物体,指向女仆。
“啊!”我们不禁惊呼一声,砰——手枪声与女人的尖叫声几乎在同时响起。
我们同时慌乱起身,各自逃离现场。但是啊,多么幸运哪!被射中的女子毫发无伤,只不过似是受到极度惊吓,表情僵硬呆滞,杵在被射成一片狼藉的饮料杯前。
“哇哈哈哈……”T像疯子一样放声大笑。
“那是玩具啦,是玩具啊。啊哈哈哈……小花完全被吓到了吧!哈哈哈……”
那么,T抓在手里,仍冒着白烟的手枪,只不过是玩具吗?
“天啊,吓死我了……那是玩具吗?”和T熟识的女招待依旧唇色惨白,但还是走近T。
“拿来,借我看看。哇,跟真货一模一样呢!”她似乎是为了掩饰适才太过失态的羞赧,拿起那支据说是玩具的六连发手枪把玩,然后娇嗔 道:‘气死人了,好,那我也要射击。’话声方落,她已曲起左臂,将枪口架在手上,一脸自信地瞄准T的胸膛。
“你敢开枪?那就往这里射呀!”T一边贼笑一边调侃她。
“射就射。”
砰……比之前更尖锐的枪声响彻室内
“呜呜呜呜……”我正觉奇怪,这种诡异得难以形容的呻吟从何而来,却见T倏然从椅子蹦了起来,再重重倒在地上。然后,挥舞着手脚,挣扎了 起来。
这是在开玩笑吗?就玩笑而言,他的挣扎未免也太逼真了吧!
我们赶紧跑到他身边。邻座有人拿起桌上的烛台高举到垂死者上方,一看之下,T苍白的面孔不断抽搐,就像受伤的蚯蚓,扭动着身体满地乱爬身上的肌肉忽伸忽缩,敞开的胸口,有道看似黝黑的伤口,他的每一次挣扎,都能从伤口泵出血来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白皙的肌肤滑落。
看似玩具的六连发手枪,第二发装填的竟然是实弹。
我们茫然呆立原地,一个神情,一个姿势。不可思议的故事之后发生的这一幕,带给我们的冲击实在太过强烈。若以常规的时间计算或许很短暂,但是,至少对当时的我而言,我们默默伫立的时间似乎意外漫长。在那突发状况下,面对着痛苦挣扎的负伤者,我的脑中竟还有充分的余裕作出以下推理:
“这的确是意外。但是,仔细回想,打从一开 始,这应该就是T今晚特地安排的节目吧!他杀了九十九人,却把最后这第一百位牺牲者的位置留给自己,并选择最适合这种事的‘红色房间’作为最后的死亡地点,基于T异于常人的个性,我的推测显然并非空穴来风。没错,先让人以为那支手枪是玩具,再诱骗女招待开枪的手段,不正与他亲手计划的杀人案例有共通点,都带有他独特的印记吗? 只要事先安排好,动手的女招待丝毫不用担心会遭到惩罚。在场有我们六人作证,换言之,T把他对别人采取的方法——加害者不用担心犯法的手段应用在他自己身上了。”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似乎都沉浸在各自的感慨中。或许他们的想法跟我一样,而实际上也难有其他的推论了。
尴尬的沉默笼罩着每个人。现场唯有趴在地上的女仆悲切的啜泣声静静传来。被“红色房间”的烛光照亮的悲剧场景,若说这是真实世界,看起来未免太过梦幻。
“喀喀喀……”
突然间,除了女人的啜泣外,又传来另一种令人悚然的声音。那似乎是来自早已停止挣扎、如死人般瘫软在地的T口中。寒冷如冰的战栗蹿上我的 后背。
“喀喀喀喀……”
那个声音愈来愈大。就在我们还来不及反应之下,濒死的T已“呼”地起身。他站起来后,依然继续发出“喀喀喀”的怪声,听来像是自心底挤出 的痛苦呻吟。然而……难道是……噢,果真如此吗,他出人意料地,一直在咬紧牙关憋住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