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有那么一刻,我很担心他会扑过来揍我一顿,因而不自觉地摆出防备的架势,但令我讶异的是对方竟开口说:
“嗨,好久不见!” 语气简直像是和老友久别重逢,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真是令我哭笑不得。“我一直想去道谢一下。”那家伙说道,“那次实在是输得太痛快了。就连我也被你们那个老大骗得晕头转向。喂,你回去以后替我问候他一声。”
想当然耳,我压根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的表情看起来必定是一脸茫然,只见那家伙依然笑着说: “看来你还被蒙在鼓里啊,说来没有人相信,那全是假钞。如果是真钞,一下子就赚到五千圆还真是笔好买卖,可惜啊可惜,那全是制作精巧的假钞啊!”
“啊,假钞?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直觉地大吼了出来。
“哈哈哈,你也吓了一跳吧。要看看证据吗? 你看,这里有一张、两张、三张,总共三百圆。其他我全送人了,手边仅剩这几张。你仔细看清楚,虽然做得很精细但的确是假钞。”这小子兀自从钱包取出百圆钞票,交给我后如此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一路跟踪我想查出我的住处,真的这么做的话,可就麻烦喽,因为这事关系到你们那位老大的安危。把欺骗教徒得来的捐款换成假钞的人,和偷走假钞的人比较起来,谁的罪比较重,不用说也知道吧?喂,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回去之后替我问候你们老大,就说我改天会亲自登门向他致意。”
男人说完便朝远处大步走开了,我恍惚地拿着三张百圆钞票,兀自伫立良久。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这下子所有的疑问都解释得通了。刚才那两人就算是同党也不足为奇。主任说他一再前往警局询问办案进度,根本是胡说八道。他不这么假装的话,万一真的惊动到警察,届时抓到抢匪之后,假钞的事一旦被拆穿就完蛋了。难怪收到预告信时他一点儿也不紧张,既然是假钞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话说回来,我本来以为他不过是招摇撞骗而已,没想到居然还犯下这种重罪。作家先生,说不定他是炒股票赔了钱搞不好就是因为这样,才不知从哪弄来假钞——听说,委托中国人的话,可以弄到很精细的货色——竟然在我和教徒面前装作煞有介事。想到这里,还真有许多可疑之处。多亏他运气好,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位教徒觉得可疑,主动向警方报案。我很气自己居然笨到要等抢匪主动揭穿后才发现真相,当天回教会后更加闷闷不乐了。
从此以后,我陷入了天人交战。我当然不可能出卖认识多年的主任并将他的恶行公之于世,因而也只能保持缄默,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踏实,本来就觉得寄人篱下不自在,发现了这件事后,我根本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不久之后,我在别处找到工作,于是立刻搬出教会。我可不想当小偷的帮手,我之所以离开教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意外的是,这件事还有下文。大家都认为这是我虚构的故事,就是出于这段戏剧性的后续情节。那据说是假钞的三百圆我一直藏在钱包底层当做纪念。有一次,我老婆——是我搬来这里之后才娶的——不知那是假钞,月底时居然拿了其中一张花用。正巧那个月公司发工作奖金,因此即便是我这种穷人,钱包多少会有一点儿闲钱,难怪我老婆会误以为那张假钞是我的工作奖金。岂料,那张假钞居然平安无事地通用无阻。哈哈哈,怎么样,这故事有点儿意思吧。啊?你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哎,那三百圆后来我也没再仔细检查,事到如今我也不太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手上那三百圆绝对不是假钞,因为仅存的那两张钞票之后也被我老婆拿去添购春季新衣了。
也许抢匪当时抢走的是真钞,但是为了摆脱我的跟踪,只好把真钞说成假钞来糊弄我。他当时面不改色地把钱丢给我,还不是十圆或二十圆的小 钞,任谁都会被骗吧!像我不就对抢匪的说辞深信不疑,自此再也没有深入调查吗?不过,若真如此,后来被我冤枉的主任,实在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他。还有,另一位直拍胸脯保证会逮到抢匪的巡查,他究竟真的是警察,还是冒牌货?我会怀疑主任的原因是由于那名巡查和抢匪一起上馆子,但是如今仔细想想,他也许是真巡查,只是后来被抢匪收买罢了。或者,他基于职务不得已只好与有嫌疑的男人假意往来,换言之,他是在刺探案情也不一定。这一切也得怪主任素行不良,我当时才会武断地认定他有嫌疑。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种可能。例如,抢匪误以为是假钞,却不小心将真钞塞给我,这也不是毫无可能。哎,到头来状况依旧是暧味不清,没有一个清楚的结果。不过你放心,真要写成推理小说,只要从中挑选一种结局就可以了。无论选择哪一种结局,应该都会很有趣吧……总之,我还用抢匪给的钱替我老婆添置了春装呢,哈哈哈。
(《盗难》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注释】
(1)天保九年至明治二十年,以大和国的中山美树为领袖,基于人类造神的宗旨成立的宗教,现今以奈良县天理市为中心,拥有三百万名信徒。
(2)安政六年,备中国的赤泽文冶创始的神道派新兴宗教,现今约有信徒四十三万余人。
(3)战前警察的武装基本上是军刀,不会携带手枪。
(4)后来“怪人二十面相”常用这一招。
※白日梦※
那到底是白天所做的噩梦,抑或是真实发生的事呢?
这是个闷热的午后,晚春湿暖的风温温地拂过火烫的脸颊。
当时的我正走在某个偏僻的地区,放眼望去尽是笔直无垠灰扑扑的道路。究竟是因为有事路过,或是散步顺路经过,连这点我都已不复记忆。
沉默地并排而立的商家,宛如洗旧的单衣,退成浅褐色的。三尺见方的橱窗内,有些挂着被尘埃染出条纹的小学生运动服;有些店家,将红黄白褐等各色沙状种子摆放在宛如一格一格棋盘的单薄木盒中;有些在狭窄阴暗的室内,从天花板到四周,塞满自行车车架与轮胎。在这些灰暗萧条的店家之间,那栋在细格子窗后悬挂着蒙尘神灯的双层楼房,仿佛要强调极度厌恶被两面夹攻似的,吱吱喳喳地流泻出粗鄙的三弦琴乐音。
“啊噗哩,奇七哩七,啊啪啪……啊啪啪……”
几名辫子上落满尘埃的女孩,在路中央围成一圈唱着歌。啊啪啪啊啊啊……这令人感动的旋律,悠悠地蒸发在朦胧的春日天空。
男孩们正在玩跳绳,长长的绳子“噗噗”地甩向地面后,随即扬向半空。一名敞着手织粗棉衫前襟的孩子在一旁蹦蹦跳跳的。那幅情景,仿佛高速摄影机拍下的活动写真一般,看起来分外悠远绵长。
沉重的载货马车不时来来往往,轰隆隆地震动道路和房屋,越过我扬尘而去。
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十四五个大人与小孩在路边围成不规则的半圆。那些人的脸上都露出一种笑意,一种人们观看喜剧时的表情,有些人甚至咧开嘴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