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麻烦是我的职业
她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看着他,转过身,甩下一句话:“我们结束了,詹姆斯,我们的婚姻到此结束。”
萨顿·康沃尔先生语出惊人,“天哪,亲爱的——我们结过婚吗?”
她准备再次转过身来,最终还是作罢了,然后像是在地牢里快要窒息的人那样从喉咙里吐出了一种声音,走了。
房门依然开着,像一张瘫痪了的嘴。萨顿·康沃尔先生站在房门里面,一动不动地侧耳听着,直到楼上传来脚步声——重重的脚步声——那是她的脚步声。他叹了口气,低下头看了看被咬坏的鞋罩,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楼下,来到了门廊旁狭长的书房里,倒了一杯威士忌。
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离开的声音、行李下楼的声音、房子前面大汽车的轰鸣声,她与人告别的声音,还有泰迪喉咙里发出的最后一声吠叫。整个房子陷入了一片死寂。家具静静地立在那里,似乎有条舌头在上面晃动。室外的街灯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照在潮湿的街面上,一路上传来出租车的喇叭声。壁炉里的火苗也渐渐熄灭了。
萨顿·康沃尔先生站在壁炉前,身子摇了摇,看着墙面镜子中自己那张苍白的长脸。
“去走走吧,”他低声苦笑,“只有你和我,再没有别人,是吗?”
他偷偷地溜到了大厅,没有让管家柯林斯察觉。他穿上外套,戴上围巾和帽子,又拿上拐杖和手套,悄悄地消失在了黄昏里。
走到台阶的最下面,他驻足了一会,抬头看了看房子。新月街14号。他们家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了。其余的都是她的。就连他穿的衣服,他银行账户里的钱也都是她的。但是这个房子还是他的,至少名义上是。
四级白色的台阶像处子的灵魂一般纯洁无瑕,台阶的尽头是一扇苹果绿的大门,门上嵌着花纹,上着油漆,是很久之前悠闲时代常用的那种油漆。门中央有一只黄铜门环,把手上有一个门闩插销,还有一个门铃,无须挤按,只要捻一下就会在门内响起。如果不习惯,你会觉得它挺搞笑的。
他转身看着街对面,对面用栏杆围住的小公园常年锁着。天晴的时候,新月街的一些穿戴整齐的小孩子们会牵着保姆的手来这里,沿着平整的小径行走,或是围着人工小湖散步,又或是在杜鹃丛旁玩耍。
他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了些许倦容,然后耸了耸瘦削的肩膀,大步走进了黄昏之中,满脑子里想的是那个戴着褪了色的校服领带的男子,不久就会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然后躺在灌木丛里,回味着伦敦的生活,就像他现在想着内罗毕、巴布亚岛或是汤加塔布一样。
“要坐马车吗,先生?”
萨顿·康沃尔先生停住脚步,站在马路牙子边上,凝神静望。声音来自上风头,随风而散,带着啤酒味,不是那种常能听到的嗓音。说话的是一辆双座小马车的车夫。
马车从夜色中驶出,高高的橡胶轮胎沿着街道滑行,留下一路油渍,马蹄缓慢地踏在路面上,传出嗒嗒的声音,直到马车夫俯身叫了一声,萨顿·康沃尔先生这才注意到。
看起来真像那么一回事。马的双眼套着陈旧的黑色眼罩,看起来膘肥体壮,不过和旧时拉马车的马匹一样露出一股莫名的疲态。马车的两扇门向里对折,萨顿·康沃尔先生可以看到车内的灰色衬垫。长长的缰绳满是裂纹,沿着缰绳向上看,可以看到魁梧结实的马车夫。他头戴一顶马车夫常戴的宽檐礼帽,大衣的上半部系着一排大大的纽扣,下半身紧紧地裹着一条破旧的毯子,手上轻巧地拿着长长的马鞭,姿态优雅而专业。
让人费解的是,这年头根本就没有马车了。
萨顿·康沃尔先生咽了口唾液,脱下一只手套,伸手摸了摸车轮。车轮坚硬而冰冷,沾满了城市街道上的湿泥。
“战后我似乎就没见过这种马车了。”他大声说道,很笃定的样子。
“哪场战争,老板?”
萨顿·康沃尔先生动了动,再次摸了下轮胎,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尔后又仔细而缓慢地戴上了那只手套。
“我要上来了。”他说。
“站稳了,王子。”车夫呼呼地说道。
马匹轻蔑地甩了甩长长的尾巴,示意已经站稳了。萨顿·康沃尔先生踩着轮胎爬了上去,由于多年没有坐过马车了,动作显得很笨拙。他拉上面前的对折门,斜靠到座位上,车厢内有股宜人的气味。
马车夫打开天窗,探进一个大鼻子和充满醉意的双眼,构成了一副不真实的画面,仿佛一条海鱼透过水族馆的玻璃幕墙盯着你看一样。
“您要去哪呀,老板?”
“嗯……苏荷区吧。”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外围的地方了——
马车最远也就能去那了。
马车夫俯视着他。
“那地方可不讨人喜欢,老板。那边好多外国佬呢。”
“我不需要喜欢它。”萨顿·康沃尔先生苦涩地说。
马车夫又看了他一会儿。“也对,”他说,“苏荷区,像沃德街一样的地方。你说得对,老板。”
马车夫“啪”的一声关上天窗,马鞭轻轻地抽打在马的右耳处,马车开始徐徐行走起来。
萨顿·康沃尔先生一动不动地坐着,围巾将他瘦小的脖子裹得严严实实,拐杖夹在两膝之间,戴着手套的双手紧紧地攥住拐杖的弯柄,眼睛茫然地凝视着空中的雾霭,就像一位在舰桥上瞭望的海军上将。马蹄声嗒嗒作响,驶离了新月街,穿过贝尔格来夫广场,越过伦敦皇宫,来到特拉法加广场,又从那来到了圣马丁大道。
马车徐徐行走,但是速度也没有比其他交通工具慢多少。除了嗒嗒的马蹄声外,马车几乎是在无声地行驶,外面的世界散发着汽油和焦油的味道,充斥着汽艇的鸣笛声和汽车的喇叭声。
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大街上这辆马车,也没有什么东西挡住它的去路。这真是令人惊奇啊,萨顿·康沃尔先生不禁想到。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一辆马车和外面那个世界毕竟毫不相干。
它是一个幽灵,是时光外套的衬底,是书写本上的底稿,只有当紫外线射穿黑暗的房间时才能看到。
“你知道的,”他看不到说话的对象,只能对着马的臀部喃喃自语地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有些事情就可能会发生在你身上。”
长长的马鞭轻拂过王子的耳旁,就像鱼蝇轻点在巨石阴影下的小池塘的水面。
“他们已经发生了。”他又闷闷不乐地加了一句。
马车慢慢地停靠在了路边,天窗再一次“啪”的一声打开。
“老板,到地儿了。来一份18便士的法式晚餐怎么样?你知道,老板,六道菜不算什么,毕竟咱们都饿了,你请我吃道菜,我再请你吃道菜,怎么样?”
萨顿·康沃尔先生的心似乎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18便士能吃一顿六个菜的晚餐?而且一个马车夫会问:“哪场战争,老板?”也许只有在20年前才会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