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掩埋的人生
“这是一项课程作业,”我说,“英语课作业。我必须访问一位老人——我是说一位长辈然后为他写传记。你知道,关于他一路走来遇到的艰难险阻。”
“你是作家?”珍妮特上下打量着我,似乎我的外表能回答这个问题。我最大限度地把身体挺直到五英尺十英寸[3]。我二十一岁了,已经接受我只能长这么高——谢谢你老乔·塔尔伯特,不管你在哪里。虽然我是一个门卫,我不是你通常在酒店门口看到的那种大块头。事实上,对于门卫来说,我是瘦弱的。
“不是,”我说,“不是作家,只是一名学生。”
“他们让你写一整本书?”
“不是。它是文章和大纲的混合,”我笑着说道,“有些章节必须写出来,像开头、结尾和重要的转折点。不过它多半会是一个概要。这是一个相当大的项目。”
珍妮特皱了下扁平的鼻子,摇了摇头。由于我不推销任何东西,显然她又有些不忍。她拿起电话,压低了声音说话。很快一个穿绿色套装的女人从接待桌那边的过道走来,在珍妮特旁边站定。
“我是洛格伦主管,”女人宣布道,她的头抬得端正,一动不动,似乎她头上正平稳地托着一只茶杯,“我能帮你吗?”
“希望如此。”我深吸了一口气,把我的来意重新说了一遍。洛格伦太太斟酌着我的解释,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说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怎么不采访一下你的父母或祖父母?”
“我的亲人都不在附近。”我说。
这是谎言。我的母亲和弟弟就住在双城南边,开车两个小时就能到,但即使是短时间造访我母亲的住处,都像是在荆棘地里穿行。我从没见过我父亲,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玷污地球。虽然我知道他的名字。我母亲自以为聪明地给我取了他的名字,指望这会让老乔·塔尔伯特内疚,从而待在她身边,也许娶她,并养她和小乔伊,但没能实现。我的弟弟杰里米出生时,妈妈故技重施,得到同样的结果。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我不得不一再对别人说明我母亲的名字是凯西·纳尔逊,我的名字是乔·塔尔伯特,而我弟弟的名字是杰里米·内勒。
至于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我只见过我妈妈的父亲,我的外祖父比尔——我爱他。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需简单的一瞥或是点头就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在他身上,坚毅与温和平分秋色,像上等的皮革一样融为一体。有些日子,当我需要他的智慧来处理我生活中的起伏时,我就会仔细搜寻对他的记忆。然而,有些夜晚,雨水溅在窗玻璃上的声音会渗进我的潜意识,他会在梦中造访我——这些梦以我在床上突然坐起而结束,想起看着他死的那一幕,我浑身冷汗直冒,手抖个不停。
“你真的明白这里是养老院,是吧?”洛格伦太太问道。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说,“这儿有些人经历了传奇的时代。”
“没错。”她说着靠在分隔我们的工作台上。距离很近,我可以看见从她眼角扩散出来的皱纹,她的嘴唇上也显出皱纹,像干涸的湖床。我可以闻到她说话时嘴里散发出的苏格兰威士忌的淡淡芳香。她继续低声说道:“人们住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没法照顾自己。大部分人患有老年痴呆症,或者精神错乱,或者其他神经系统疾病。他们不记得自己的孩子,更别提他们生活中的细节。”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看来我的计划要泡汤了。我怎么写得出一个战争英雄的传记,如果这个英雄都不记得他做了什么?“你们这里难道没人还记得事情?”我问道,声音听起来比我自己想象的更可怜。
“我们可以让他跟卡尔谈谈。”珍妮特说道。
洛格伦太太瞥了珍妮特一眼,当你瞪向恰好揭穿了你的完美谎言的家伙时,就是那种眼神。
“卡尔?”我问道。
洛格伦太太交叉双臂,从接待桌后面退了出来。
我催问道:“谁是卡尔?”
珍妮特看向洛格伦太太,寻求准许。洛格伦太太终于点头,这回轮到珍妮特靠在工作台上。“他的名字是卡尔·艾弗森。他是一个杀人犯,”她低声说,就像一个女学生冒失地讲出一个故事,“大约三个月前刑事局送他来了这里。他被从斯蒂尔沃特假释出狱,因为他身患癌症,命不久矣。”
洛格伦太太恼怒地说道:“显然,胰腺癌是再合理不过的报应。”
“他是一个谋杀犯?”我问道。
珍妮特环顾四周,确保没人偷听。“三十年前他强奸并杀害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她轻声说,“我在他的卷宗里读到的。杀害她后,他试图在他的工具棚焚烧掉她的尸体来毁灭证据。”
一个强奸犯和谋杀犯。我来希尔维尤是为了寻找一位英雄,却找到了一个恶棍。他当然是个有故事的人物,但我要写的是这种故事吗?我的同学们会写出祖母在肮脏的地板上生孩子的故事,或者祖父在酒店大堂看见约翰·迪林杰[4],我却要写这样一个人,他强奸并杀害了一个女孩,还在工具棚里烧掉了她的尸体。起初采访一个谋杀犯的想法让我没法接受,但思之再三,我越发有了兴致。这项作业我已经拖了太久。九月快过完了,没几周我就必须要上交我的访谈记录。我的同学们已经让他们的马冲出了起跑门,我的驽马还在后面的谷仓里大嚼干草。卡尔·艾弗森将成为我的访谈对象——如果他同意的话。
“我想采访一下艾弗森先生。”我说。
“那人是个恶魔,”洛格伦太太说,“我不会让他称心如意。我知道这么说不人道,但是他就待在房间默默死去,是再好不过的事。”这番话让洛格伦太太自己也感到不愉快,这是一个人兴许会在心里想,而绝不会说出来的一番话,尤其当着陌生人的面。
“哎,”我说,“如果我能记录他的故事,也许……我说不好……也许我能让他承认他的错误。”终究我还是个推销员,我暗自想,“此外,他也有权让人探视,不是吗?”
洛格伦太太看上去有些犯难,她没有选择。卡尔不是希尔维尤的囚犯,他是这里的住户,跟其他人一样享有拥有访客的权利。她伸直手臂,再一次将手放在我们之间的工作台上。“我得去问问他,看他是否想要别人来看他,”她说,“他来这儿的几个月里,只有一个人来看过他。”
“我能自己跟卡尔谈谈吗?”我说,“也许我能——”
“艾弗森先生。”洛格伦太太纠正我,热切地要重新获得她的优越感。
“当然,”我耸耸肩表示歉意,“我能够向艾弗森先生解释一下这个作业的情况,也许——”
一阵丁当的电子乐声从我的手机中传出来,打断了我。“抱歉,”我说,“我还以为我把手机关了。”我从口袋掏出手机,看见上面显示着我母亲的号码,我的耳朵变红了,“失陪一下,”我说着背对珍妮特和洛格伦太太,显出需要隐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