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春之祭
“有些时候,心系家国的巫女为了实现‘国富强而法立’的理想,总要做出一些让步和牺牲……即使是我,也是有这种觉悟的!”
和葵对话的时候,观若英左手一直握着羽觞,里面原本蓄满了酒。后来,羽觞随她的手臂晃动不已,酒浆横飞,濡湿了她的袖口。讲到这里时,觞中的酒已所剩无几。但葵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否则她或许已经转变话题了。
“我非常佩服若英姐姐的这种觉悟。我想,这样的观点一定不是你即席编造出来的,而是经过多年的深思熟虑才形成的。只是对于这种想法,普通人怕是难以接受吧。不知道若英姐姐以前有没有向谁提起过这些……”
“提起过的。”观若英打断了葵的话,“向我的父亲……向我已故的父亲提起过。”
“他对此表示理解吗?”
“可能,理解不了吧。”
若英说着,表情丝毫未变,但泪水已低垂,簌簌地落在衣襟。
就在这时,坐在若英身边的观江离将她强行扶起。
“若英醉了,我送她回去。”
江离说得很平淡,恐怕对于若英的种种反应,她早就习以为常了。甚至可以说,整个家族都早已习惯了若英的病态,若英也早已习惯同族的包容。
“於陵君,我懂了,”若英被江离搀扶着走向堂外时,背对着於陵葵说道,“莫非你们齐地的巫女,一直背负着那种禁忌吗?”
於陵葵并没有回答。若英也不再追问,她推开江离,迈步走出了众人的视线,消失在夜色之中。江离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紧随其后。
“原来於陵君是齐地的巫女。”白止水叹道。他虽然从观家的信使那里听说了另一位客人的名字,但直到这时才初次听闻葵的身世,他明白这意味着怎样的命运。“即使如此,也希望你能追求自己的幸福。据我研究,《诗经》里也有讲述巫女婚姻的篇目,《小雅》的《车辖》一篇就是。而且据我分析,那名巫女也背负着禁忌①——”
①小说中白止水对《诗经》的以上这些解释,全部来自日本学者白川静的《诗经的世界》一书。
“我现在很幸福。”葵打断了白止水的话,一如既往寂寞地笑着。
“虽然很羡慕楚地的巫女,但是我并不想背叛自己的家族。或许以后会遇到某个能让自己忘却巫女职责的人,或许为了那个人我会不惜背负因亵渎神明与先祖而产生的诅咒,会为了那个人将灵魂燃尽、化作幽暗的萤火。但是现在还不曾遇见他,大概也不会遇到吧。所以,不管有没有先例,也不管会不会幸福,我只要、我只要……”
小休适时地为主人满上一觞酒。葵一饮而尽,陷入了沉默。白止水也不再说下去,只是低头看着漆盘上的花纹。
三
“说起来,我一直想向两位博学的贵客请教一些关于神明的问题。虽然我知道儒者不谈怪力乱神,但现在大家一说起有关神明的话题,也总要援引儒说,否则就会被斥为异端。”
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主人观无逸开口了,将话题转向几日后的祭祀。
“观氏曾经执掌楚国的国家祭祀,祭祀的主要对象则是楚地信奉的神祇。其中东皇太一是最高的主神,其次则是东君、司命、云中君等天神,然后是湘君、湘夫人、山鬼等山川的神明,再之后是国殇一类的人鬼。屈原的《九歌》即根据楚地的诸神体系写成。我原本以为东皇太一是楚地特有的神,但是我听说如今汉王朝的国家祭祀也以太一为主神;而在长安主持对东君和云中君的祭祀的,并非楚巫而是晋地的巫者,这让我非常诧异,所以想向你们请教一下……”
“我在长安游学的时候,也听说了一些与郊祀有关的事情,但我主攻的究竟是《诗经》,对礼学研究甚少,恐怕不能为您释疑解惑。不过,於陵君好像精通礼书,对此应该有自己的看法吧?”
白止水就这样将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推给了他身旁的少女。
“我可能有些醉了,所以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葵说,“所以,请优容我费些时间,梳理一下本朝的国家祭祀,然后,关于‘太一’的问题也就能得出答案了。至于为什么由晋巫来祭祀东君和云中君……实在抱歉,我也不是很明白。这是高祖在国家初立的时候制定的职权划分,或许沿袭自秦朝的制度吧。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太一、东君、云中君这些神祇,其实并不是楚地特有的,而是战国时代各国普遍的信仰。”
於陵葵的话似乎否定了楚地信仰的独特性,这令观无逸多少有些不悦,但他确实礼貌地“优容”了她,毕竟在他看来,对方尽管笃于学问、颇富见识,仍不过是个与自己的小女儿同龄的女孩子罢了。
不过於陵葵下面的话会证明,观无逸实在低估了她。
“‘太一’又写作‘大一’或‘泰一’,有时则省称为‘太’。中央政府对它的祭祀,始于今上。汉室之前祀奉的最高神,是五方的天神,也就是所谓的‘五帝’,即白帝、青帝、黄帝、赤帝、黑帝。直到元朔五年的时候,山阳郡薄县有个名叫谬忌的方士,奏请今上祭祀太一,并提出了祭祀方法。他说,‘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也就是说,他认为太一是统领五方天神的最高神。今上采纳了他的奏议,在长安城东南郊设立了祭祀太一的祠坛。这是中央政府对太一进行的第一种祭祀。
“第二种可以说是对第一种的补充。有人提议说,古代天子要祭祀‘三一’,即天一、地一、太一。于是今上又命太祝在之前建立的祠坛上实行这一祭祀。
“之后,又有人提出了新的祭祀方法,被今上采纳并在之前建立的祠坛旁实行。这一方法不仅祭祀太一,同时也祭祀了黄帝、冥羊、马行、皋山山君、武夷君、阴阳使者等神明。这是对太一的第三种祭祀。
“到了元狩五年,今上大病初愈,建立寿宫,祭祀神君。神君之中地位最高的是太一,其次是太禁、司命一类的神。这是第四种。
“至元鼎五年,今上命祠官宽舒在甘泉宫建立了太一祠坛,模仿谬忌讲的形制,共三重,将供奉五帝的祠坛环居在太一祠坛之下。当年冬至,今上亲自郊拜太一。据说那晚夜光通明,有黄气冲天而上。这便是对太一的第五种祭祀。
“入秋之后,今上准备征伐南越,为此又祷告了太一,这次还绘制了‘灵旗’,上面画了‘太一三星’,所以又被称为‘太一锋旗’。祭祷的时候,太史手执这面旗,指向准备征讨的国家。这是第六种。
“最后,到了元封五年,今上按照济南人公玉带奏上的明堂图的构造,在奉高县西南建立了明堂。明堂的具体形制我不便告诉大家,不过里面祭祀的神灵倒是不妨一谈。明堂主要祭祀我朝高祖,同时也祭祀太一、五帝和后土。这就是对太一的第七种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