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局
六月初,夜空突现耀眼红星划空而过,自北往南,数国之人均能见。
南唐境内落霞山卧佛寺有泥菩萨说话:“杀星北现,佛难,人难。”
南平鹤鸣山悬壁崩塌,现出一方石碑,上刻:“众雄之中,座下难安,碾压辗转,诈失一方。”
南唐属地淮南一带突遭风灾,庄稼齐齐南倒,一季收获全无。
蜀国青城脚下一石洞中出了面壁奇人,卜算星相无有不准。因为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的面容,所以被称为无脸神仙。无脸神仙有些怪异,他只测算百姓平常愿,不问皇家、官家事。
……
翌年,又逢春盛时节,江南水清山媚之地,暖意缠人,花香沁脾。但在南唐、楚地、南汉三国交界之处的崇山峻岭中,有一处山谷依然是肃杀之景。
此处寒风劲吹,水荡草舞,竹掩松盖,峭壁斜插。山谷底下绝大部分区域都黑得如同黑夜,而黑暗总是与寂静相伴的,在这里听不到鸟鸣虫吟,只偶有一两声兽咆远远传来,显得无比诡异。
山谷两侧的崖壁上全是黑松乱草。松枝嶙峋,伸展得如墨龙跃空。草叶孤劲,如欲杀墨龙的箭矢。就是这些松枝、乱草将谷底遮掩得如同黑夜,不过它们也让出了些许缝隙,让一缕天光孤寞地投到谷底。光线落在一汪溪面上,照到的半边是幽蓝,照不到的则仍是墨绿。幽蓝清灵,墨绿深邃,水溪缓流之间,就如太极阴阳循环旋接。
平时这样的荒山野谷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但此时这里却聚集了六七个不像人的人。他们在峭壁根部最黑暗的地方一排坐着,就如同摆放着一排黑色的泥塑,又像地府里偷偷出来游荡的鬼魂。
突然,一道黑影在天光投下的缝隙中出现,并且顺着那光线无声地落了下来。远处又是一声低沉的兽咆,也许是因为光线的变化让某些生命愤怒了或恐惧了。
落下来的是一只毛蓬体瘦的灰鹞,接近地面时一个并不优雅的平掠,落在那几个黑色泥塑般的人面前。
离得最近的人伸出手,从灰鹞爪上摘下一支枯黄带金丝的竹管。这竹管应该是川南特产的金丝竹。手指轻拧微捻,竹管便像竹帘展开,现出了一张尺见方的素毛薄笺,这是“顺风飞云”飞信。(晋朝时,军营兵工匠廖风发明了一种竹帘飞信,将竹管破切成帘,贯穿连接。收则为管,散则为帘。其理环环相扣,与鲁班锁相似,主要用来暗藏军令信件。这种竹帘飞信有个极为巧妙的特点,就是当飞信被敌方截获后,如果不知其开启方法强行打开,竹帘和信件便一起毁了。后来此技法又被江湖器家在其原来基础上增加了左旋开、右旋开、直折、交叉扭等多种开启技巧的手法。手法错了,步骤乱了,都会毁掉内藏信件。江湖中称其“顺风飞云”。其意风顺云飞,风乱云散。)
“追恨帖?”有人在问。
“是。”
“其恨何在?”又有人问。
“杀不绝。”
“是川南石家发来的吧?”
“是,灰鹞足牌南三号,嘴角有黑线纹贯连脑后,是石家和我们信件联络的那只。”
“这些年来只有这一单刺局,我觉得收到的会是追恨帖而非释恨帖。石家支付的洗剑金确实是高至极点,就算富可敌国也无法拿出第二份。所以杀未遂其愿,他们只能下追恨帖,要求我们再行刺局。但是要让他们能真正遂愿,又谈何容易?”是个女人的声音。
一个白布包,放在了光线稍好些的石头上。一个带些为难的老人声音在说:“这就是石家当时给的洗剑金,这么多年没敢动就是怕收到追恨帖。现在有两个处置办法,一个是连带追恨帖退还石家,还有就是将其作为筹码用在追恨刺局中。大家斟酌下。退,可保我们一半信义,还可免冒险行杀折损门众。用,能保我们全部信义。只是此刺局艰难重重,而且恨家的要求是烂根。这样的话杀业太重还在其次,布局需要的人力、财物、时间都会是自古第一。”
许久的沉默。
终于,又有人开口了:“嘿嘿,我们有遗恨的资格吗?祖师爷惊天一刺留下五恨,我们只能扬其技不可延其恨啊。”
“不只是五恨,莫忘祖师爷还留有一念。其念天下一统,无战无掠,苍生遂安,若无此念当初他也不会残自身刺悍王留下五恨。所以承其念更是我辈之责。”
没人说话,但那几个黑色的“泥塑”都在点头。某些场合的某些人,点头甚至比涂血画押更能表明其心意的坚定。
又是老人的声音:“既然心意一致,那就行追恨刺局吧。我这两年已经在些点位安排下蜂儿潜水,这些蜂儿会在需要的时候推动整个刺局。但即便如此,此刺局我估算非十数年之功不能成,也不知我是否能苟活着看全这改天换地的绝妙一刺。”
第一章 绝妙一杀
择刺场
岁行如风,时过如电,人们总是在这风驰电掣之中不经意地失去许多,也下意识地留下些什么。就好比这盛春的美景,可以留在某个人的记忆里,也可能转瞬间便无一点印象。但此时此地的春景肯定不会与十几年前的一样,因为这里不是在寂寥的空山野谷中,也不是在潺潺的溪水边。这里除了有水有树,还有桥有房,但最多的是人,很多的人,形形色色的人。如果没有这么多的人,那这瀖州城怎么能算是南唐的水运、陆运枢纽?如果没有这么多人,这三桥大街又如何算得上瀖州城里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段?
很多的人里面有齐君元,刚过三十的他,目光已经像老年人一样深邃、内蕴,这目光可以看清很多东西,更可以看穿很多人。现在他的周围就有很多人,但这些人都不是他要来看穿的,而是因为他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进入人群之中,他就犹如一颗豆子混在了一斗豆子里。凭着平常的面容、装束、谈吐、举止,完全可以被别人无视、忽略,这状态对于一个刺客来说是很理想、很安全的。但身在人群之中,他也并非没有恐惧。和别人的距离太近了,总会让他的神经、肌肉、皮肤,乃至汗毛骤然紧张。作为刺客他当然也清楚世上最危险的是什么,不是利剑快刀,不是剧毒暗器,而是人,比自己更像豆子的人。
齐君元此次入南唐境内有两个目标,杀死一个,带走一个。杀死的那个他开始只有五分把握,在瀖州城待了三天后,不,准确说应该是两天半,他五分的把握已经提升到了九分。而另一个要带走的人他到现在连一分把握都没有,因为那也是个和他一样很会杀人的豆子,而且现在根本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
快到午时了,齐君元的面前仍旧是那一壶香茶和半桌阳光。香茶是晟湖野茶螺儿翠,泡在江南私窑烧出的粗蓝大叶茶壶里,看不见茶色,却可以闻到爽神的清香。半桌阳光是从半开的槐木窗棂泼进来的,未完全打开的斜叉格卷枝角窗棂页,还把一大片花花格格洒在了茶楼二层的地板上。
这已经是齐君元踩点的第三天,而茶楼是齐君元第三天里更换的第三处位置。和昨天、前天不同,今天他很轻松,可以静静地坐着吃些东西、喝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