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
谢诛寰停下脚步,喘了口气。
他继续道:“他是修为比我高,你要说我见了他,心里没有一点害怕,那也是假的。可怀嘉是我唯一在世的亲人了啊,萧宗主!我就只剩他这一个了!你懂么?你根本不懂!!”
丧亲之恸,彻及肺腑。
但萧如珩只是闭了闭眼。
他的声音很轻:“神医,恕萧某不能。”
谢诛寰愕然地看着他。
不是说流云宗主萧如珩素来行侠仗义吗,这会怎么突然就蔫巴了?
许久,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气得转身大踏步走了,把树后的那群小崽子也吓得作鸟兽散、落荒而逃。
冬至的这一天,修真界中各大宗主都接到了一封奇怪的请柬。
请柬以见微真人的名义,请他们三日后相聚论剑。
信尾还有真人亲印,真伪倒不用怀疑,但有两件事显得奇怪又刻意。
其一,是相聚地点,乃是见微真人当年渡劫之处,为一处早已倾塌的地宫。怎么看,也不是个适合论剑的地方。
其二,请柬最末尾处写道:此事须保密。
论剑一事,又有什么值得保密的?
可见微真人的亲印摆在那里,对方又是修真界中说一不二的第一人,各位宗主无论如何,也不敢拂了对方的这个面子。
萧如珩自然也收到了这样的一封请柬。
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同时还收到了另一封信。
两封信是一同送来的。信上是时轶的字迹,写了京中一间客栈的位置。
因而,寄请柬的人究竟是谁,于他而言昭然若揭。
“所以这些请柬,都是你寄出去的?”
月色下,客栈外。
面对着萧如珩的质问,时轶摇摇晃晃地坐在阑干上,并没有急着回答对方的问题。
萧如珩来得很匆忙,早先那副在谢诛寰面前镇定的模样已经全然不见了:“长亭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时轶这才悠悠道:“睡下了。”
“睡……下……?”萧如珩愣了,琢磨着这两个字的意味。
要知道,修为如他们者,早就不再像凡人那般,需要以睡眠来缓解脆弱身躯的疲惫。这种状态于他们而言,是有些古怪的。
他几乎是向对方怒目而视:“你对他做什么了?!”
“萧宗主,”时轶学着谢长亭的口吻叫他,“倒也不必将我想的这般不堪——长亭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累?”
“如若真说有什么事,却也与我毫无关系。”
时轶淡淡地说,仰头看着倾洒而下的月光:“他年之因,今日之果。萧如珩,当初你警告他远离我的时候,又何曾想过,其实他最该远离的人反倒是你呢?”
他目光微微一转,睨着对方,以一种毫不在乎又残酷无比的语气道:“你这么在乎他,难道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欠他一条命么?”
萧如珩的脸色骤然变了,变得煞白无比。
时轶但笑不语。
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来,丢在萧如珩手中。
萧如珩定睛一看,很明显地被吓了一跳:“这……这不是见微真人的……”
“掷火流铃。”时轶道,“很熟悉吧,他当年也用这东西抓过你。”
萧如珩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说话。
手触到铃铛的一瞬间,画面在他眼前闪回。谢珠玉那张被火毁去的面容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得无比痛苦,踉跄几步,后背撞在石柱上,浑身脱了力般,慢慢地、慢慢地跪坐在地。
“这么多年了,你是当真不知她的孩子还活在世上,还是装作不知、只是当他死在那场大火中呢?见到长亭第一面,你不觉得他们长得很像么?”
时轶向他走来,弯腰,捡起从他的手中无力落下的铃铛。
“论逃避,萧宗主,在这件事上你还没有资格说别人。说起来,你还不如长亭的那个假舅舅呢——人家虽是凡人出身,资质不算上等,却向来敢爱敢恨,前几日,还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呢。”
他的话音微妙地一顿。
“——你该不会当真以为,你姐姐是滥杀人族,才最终伏诛于剑下的吧。”
“萧宗主,我该叫你萧宗主么?”时轶在他对面蹲下,语气含笑,“还是应当叫你诛珩少主呢?”
萧如珩跪倒在地,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双手发抖。
珠玉赤红色的眼睛在记忆中凝视着他。
百年前,青丘。青丘之主将最小的孩子召来身前。
“什么意思?要取我的妖骨?!”
年仅十六的诛珩大惊失色。
青丘之主语气沉顿:“诛珩。”
“我不要!我不要!!”诛珩大叫起来,“取了妖骨,你们还让我怎么当狐狸了!!我不要!”
他拖着尾巴,从父亲的洞口里钻出来,化了原身,顺着嶙峋的山石跃下,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青丘之主揉了揉眉心。
“父亲,还是我来吧。”
他身后的红发少女低声道。
“不行!”青丘之主厉声说,“你取了自己妖骨,未来谁还能镇住青丘?那混小子,小小年纪,不务正业,日日流连烟花之地,纵情声色,哪里还有半点少主的模样?!能用他的骨头修补五行,是他的福分!这没出息的东西,这辈子也就这点用了!”
……
听闻那修真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玄鉴真人要来取自己妖骨了,诛珩收拾收拾,连夜逃出了青丘。
他在凡间寻了一个去处,收敛自己的妖气,慌里慌张地就这么躲起来了。
听说那个玄鉴真人,从前还砍过一条姐姐的尾巴。
姐姐好歹也有五条尾巴。
可要是见了自己,不得把他所有尾巴全砍了?他可一共只有两条尾巴啊!
若是再抽了妖骨,那可真就一条都不剩了!
可如果被人找到了怎么办?
诛珩心中一片乱麻。他不敢面对现实,只好安慰自己说,如果这根妖骨真有那么要紧,实在不行,等他们再找来就是了。
……
可等到最后,等来的却只有那一场浩荡天劫。
诛珩最后回到青丘的时候,青丘已经成了一片死地。
他浑身颤抖,看昔日一草一木尽数枯萎,山石倾塌,灵气枯竭。
父亲的尸首就躺在床上。
那张白发苍苍的眼睛似有不甘,空洞地瞪视着上方。
诛珩跪在他的脚边,抓住他的手,摸到那些岁月流下的皱褶痕迹,泪流满面。
……
离开青丘后,诛珩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萧如珩。他在路边遇到了一个将死之人,对方名叫萧如珩,是凡间一个名为流云宗的宗门中的外门弟子。
他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为了保护同门兄弟,被一头法力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怪妖吞入腹中。
诛珩杀了怪妖,从它的腹中剖出了那人的尸首。
他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埋葬了这位忠义的修士。
而后,变换成了对方的模样,拿上了对方的令牌,回到了流云宗中。
“萧如珩”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变化。他的师兄弟惊叹于他从怪妖口中死里逃生,他也只是笑笑。流云宗中那个行侠仗义的小修士仍旧活着,从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一路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修士。
萧如珩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外,人们提起他,总说他是这修真界中最为行侠仗义之人。
这样的话听多了,萧如珩也几乎忘了,那样一段他从来不愿提起的过往。
青丘里的人都死了,父亲死了,兄弟死了。
至于替他抽了妖骨,如今下落不明的姐姐,兴许也是死了吧。
没有人再记得从前发生过什么。
萧如珩抽掉自己的妖骨,做了一个平凡的修士。他不能再忍受它在自己的身体中存在一天。
那早就不是一段妖骨了,而是是一把钝刀,一枚锐刺,经年累月地折磨他的每一寸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