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
良久,他苦笑出声:“……长亭。”
萧如珩抬起手来,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了什么东西,放入谢长亭手心。
谢长亭低头看去。
一枚青绿色的坠子。
月牙玉坠。
除却纹路与诛玉那枚完全相反以外,其余部分,如出一辙。
他愕然抬头:“你——”
“姐姐大我两岁。”萧如珩低声道,“这是我们出生时,父亲赠予我们的。原是一对。”
他微微合眼,神情似乎有些痛苦:“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我无颜见你,无颜见姐姐。”
萧如珩越说,声音越低。昔日青丘少主再不复当年神气。他的目光垂落下去,落在自己脚尖。
“我……”
“萧宗主。”谢长亭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他的神情已然从惊愕中恢复了过来,将那枚玉坠塞回萧如珩手中,言简意赅道:“阵眼。”
萧如珩咬了咬牙。
他的手有些无力地垂了下去,触在冷冰冰的青铜表面。循着记忆,沿着那些繁复的纹路,一点一点向内灌注灵力。
围堵在地宫门口的人群中,又有人开始撕打起来。但谢长亭已经无暇他顾。他站起身来,向地宫的四角之处走去,放萧如珩在原地查看阵眼的位置。
地宫整体呈八边状,八个角落里都各自摆放着一个鼎状的祭坛。谢长亭拾阶而上,绕过那些巨大的柱子,朝祭坛处走去。
还未走近,便看见了一个并不同寻常的东西。
镜子。
祭坛的正上方,悬挂着一面铜镜。
可他上次来这座地宫时,分明是没有的。
——不说十六年前,那怕是这十六年间,他也来过这里数不清多少次,早已将地上每一处焦黑的雷劫印记都记得清清楚楚。
谢长亭猛然回头。
果不其然,除却眼前这座祭坛,另外七座之上,也都悬挂着一模一样的铜镜!
某个答案在他心底,已是呼之欲出。
而在这时,法阵那边的萧如珩站起身来:“找到了。”
“等一等。”谢长亭抬手示意他,“先不要打开阵眼。”
他伸手,抓住了那面铜镜。
从镜子的正面,能够看见自己披着雪白发丝的模样。
而在镜子的背面,则是那个见微真人精心编织了不知多少年的谎言。
谢长亭垂下眼来。
他一手举着铜镜,一手持着若水。
“谢长亭。”不远处忽然有人叫他,“住手!别碰那个东西!”
竟然是叶霜。
萧如珩见状,也不由得出声:“等一等,你这是要——”
然而为时已晚。
“刷啦”!
若水剑身笔直地穿过了铜镜。
铜镜应声而碎。
霎那间,谢长亭眼前闪过不知多少道黑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道尖利的、生满了黑色毛发的爪牙,裹挟着力道,直往他脖颈处扑去。
谢长亭闪身躲过,一剑便削掉了那东西的脑袋。
可与此同时,还有无数道黑影正从碎裂的镜面中狂奔而出。
每一道,都与京城中肆虐的妖魔一模一样。
而在此时,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的叶霜也跑到了他的面前:“你疯了?你把这些镜子打碎了干什么?”
谢长亭不语。妖魔身影太多,他根本来不及一一将其杀死,只得以灵力将它们禁锢在原地。一面铜镜里起码藏着成百上千只妖魔。大浩劫过后,魔主身死,魔几乎要绝迹了,他根本不知道见微真人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么多妖魔。
在妖魔的尖啸声中,叶霜一面叫苦不迭地帮他控制住那些怪物,一面大声道:“我说你也真是的!逃跑就逃跑,还非要给自己增加难度!”
“叶霜。”谢长亭忽然打断了他。
叶霜没好气道:“干嘛!”
“这些镜子都是从哪来的?”
叶霜认命道:“我发的!我们发的!行了吧!看来我们脑子都不太好使,成了他赵著助纣为虐的手下——他命我们将这些能驱妖的镜子挂满京城,好让怪物通过镜子里跳出来,到处杀人!”
“不,”谢长亭却说,“不对。”
“不对什么?”
谢长亭摇了摇头。
叶霜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若水断剑之下,瑟缩着一大一小两道黑影。
它们与同类不一样,似乎并没有想要扑上来攻击谢长亭的意思。
反倒,随着若水一动,两道身影都往后瑟缩一分。
叶霜:“这是怎么?”
他大跨步走上前去,拔剑,一下就刺中了较小的那道身影。
接着,将它穿在剑上,挑了起来。
那团较大的黑影见状,顿时尖啸起来,要朝叶霜扑过去,又立即被谢长亭的灵力缚在原地。它只能摇头晃脑,不住发出痛苦的嘶叫声来。
“啊?”叶霜一下露出诧异的神情,“不是吧,魔还能生孩子?”
“……”谢长亭别过头去。
他说:“不是。”
“不是什么?”
“他们……不是魔。”
叶霜:“什么不是——”
他回过头去,眼底倒映出跃动的蓝光,话音戛然而止。
谢长亭点亮了地宫角落处的祭坛。
冲天的火光之下,火焰正以一个怪异的形状不断扭动,就好似……有许多半透明的东西,正密密麻麻地挤在那一方祭坛里,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正在不断挣扎。
叶霜到底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他倒吸一口冷气:“活人生魂!!”
“已经被炼化了。”谢长亭平静道,“此时再将它们放出来,也都无济于事。”
叶霜缓慢地低下头去。
他看着那只被自己穿在剑上的小小黑影。
“那这些……”叶霜声音颤抖,剑几乎要脱手而出。
“都是人。”谢长亭道,他正极力维持着言语中的镇定,“被抽去生魂之后炼化的人。”
日复一日,京中妖魔横行,平民百姓自家中无故消失。
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凭空出现的妖魔。
死在他剑下的每一只魔。
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
“你看。”
“他好像知道了。”
赵著负手而立,八道剑影高悬在他头顶。此时此刻,他那两只眼睛都变作了相同的血色,面上挂着堪称诡异的笑容,定定地向下看去。
在他的脚下,隔着稀薄的云雾,九重血眼中的每个角落都尽览于眼中。
尽管他此刻神情镇定,但形容却早不复方才的泰然自若。
自上而下,赵著身上已满是细密的伤口,浓黑的血几乎将他的衣袖染透。
而在他的对面,高耸的血肉墙壁之下,时轶一手将无极钉入血眼之中,另一只手微微下垂,胸膛起伏。
他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衣物尽数破碎而去,露出背上千百纵横的纹路来。
方才,瞬息之间,两人已过了上万招。
电光石火的招数里,极为恐怖的灵力倾泄而下,以至于这方寸间的天地里,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极为缓慢。
起初,赵著全然没有想过,这世上竟会有第二个人,与他同临飞升之境。但很快,他又重新镇定了下来。
因为他胜券在握。
“时轶。”赵著同样微笑起来,语气温和,“其实你我之间,不必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的局面来。”
“方才一番,乃是赵某平生最为精彩的一场论剑。不得不言,阁下修为绝非在赵某之下,你我二人,乃是这世间真正旗鼓相当的对手。”
时轶轻轻平复着呼吸。
他罕见地,没有出声反驳对方的话。
赵著瞧见他这副模样:“如何,是不是已经感觉有些累了?”